下午的課倒上得很順利,但張壽老是覺得,鼻子癢癢想打噴嚏,喉嚨癢癢想要咳嗽,甚至連耳朵都有些癢,就好像成千上萬人都在背後議論自己似的。身爲被人眼中的京城第一美男子,習慣了被人揹後議論的他,這一次卻有一種不那麼好的預感。
而當下午連續上完三堂課後,張壽吩咐說課間休息,打算把最後一堂課留給學生們做習題時,就有一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客人匆匆造訪了九章堂,卻是刑房捕頭林老虎。
見張壽信步出來,他趕緊拱了拱手,隨即就壓低聲音問道:“張學士,你是不是用自己的馬車送了豫章書院的洪山長回雅舍?”
“沒錯。而且還是讓皇上之前派給我的十名銳騎營衛士護送他回去。”說到這裡,見林老虎那張臉上滿是唏噓,他就明知故問道,“怎麼,難不成是回去的時候遇到了什麼事?”
“京城治下,原本一向治安不錯,可巧就巧在洪山長回程路上竟撞上了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地痞惡霸欺行霸市。然後他一時氣惱停車下來喝問,就被人用一個果子砸破了頭。”
面對這樣一個簡直匪夷所思的消息,張壽不由得呆若木雞。這要是遇到人行刺,遇到什麼黑幫殺手正好當街火併而捲進去,又或者是什麼兵丁之類的鬧餉譁變……這些理由他全都可以接受,可是,被欺行霸市的傢伙給用果子砸破了頭,這是什麼鬼?
見林老虎同樣滿臉尷尬,他就禁不住問道:“那我借給洪山長的那十個衛士呢?難不成他們就坐在馬上看着洪山長被人打破了頭?”
“這個……”林老虎一時更加尷尬了起來,眼神更是極其飄忽,哪怕其中緣故和他其實一丁點關係也沒有,可他就是覺得這話說出來他都覺得丟臉。好半晌,他才無可奈何地說:“是洪山長自己矯情,說他只是一個無官無職的山長,用不着天子禁衛隨行保護。”
張壽雖說猜到這麼一個可能性,但真的被林老虎這麼說出來,他還是覺得難以置信:“那十個衛士難道就真的因爲他這麼說,於是就丟下他回來了?”
看那自稱銳騎營隊正的韓烈,看上去就是個很可靠的軍中老手,又聽到了他和洪山長最初在車中的對話,不會幹出這麼不靠譜的事情吧?
在張壽非同一般的視線盯視下,林老虎唯有繼續苦笑:“他們本來是不願意的,畢竟有張學士你吩咐在先。但是,恰逢四皇子剛好帶人出宮去江都王那兒,兩撥人迎面撞上,四皇子聽說後就忍不住諷刺了洪山長兩句,洪山長就更加賭氣,直接把人都攆去跟四皇子了。”
“恰好四皇子身邊本來就只帶了三四十人,再加上他也生氣了,強行讓人跟他走,免得做好事還受氣,最後還是那位韓隊正吩咐了兩個衛士跟上洪山長,所以在出事之後不但及時喝止,還當場拿住了其中兩個惡霸。否則,洪山長那會兒就不是被一個果子砸破頭了。”
林老虎說着就在心裡吐槽道——以那幾個蠢透了的惡霸氣焰之囂張,那小販的一車果子如果都會被用來砸人,洪山長恐怕要被砸個半死!即便如此,現在出了這麼大的事,就連秦國公都要吃掛落,更不要說他這個刑房捕頭了。
恐怕就連主持五城兵馬司的朱廷芳都要挨一頓訓斥,乃至於罰俸!
張壽已經是唯有伸手扶額了。這都是什麼神展開啊!洪山長矯情他是能夠預料到的,心裡有氣沒處發,於是衝着一羣大頭兵發泄,可爲什麼四皇子會正好路過啊!這應該是別人設計都設計不出來的吧?然後熊孩子還不長腦子,真的把洪山長不要的衛士全都劃拉走了。
要不是韓烈總算還聰明,派了兩個人躡着,那真是要捅大簍子了!
緩過神來的張壽就陰着臉道:“那個熊孩子呢?”
林老虎不用問都知道張壽這所謂的熊孩子指代的是誰,不由得縮了縮腦袋:“四皇子發現闖禍之後,人就直接躲在了江都王府。我來見張學士你的時候,他還沒出來。想來皇上又或者太子殿下聽說事情之後,會派人把他帶回宮去吧?”
聽到林老虎的口氣分明是很不確定,張壽想想這一場鬧劇,要說是蓄意吧,又好像一個個全都是恰逢其會,可要說是偶發吧……天底下哪裡會有這麼巧的事?他定了定神,就乾脆坦然地問道:“那林捕頭你特意來這裡見我,所爲何事?”
“我就是……就是想問問,今天張學士你和洪山長出來,有沒有發生什麼非同尋常的事?”儘管林老虎更希望問的是,張壽今天到底和洪山長談了什麼,可一想到萬一那是自己不該知道的,自己就捲入了一場非同小可的風波,他最終還是選了一個更保守的問題。
“沒什麼不尋常的。”
張壽淡淡一笑,這才輕描淡寫地說,“只不過是友好交流了一下對近期某些事情的看法。我看林捕頭你也不用像熱鍋上的螞蟻,直接把那幾個地痞惡霸狠狠杖訊一番就行了。這種街頭上的滾刀肉,過不了刑名老手這一關。”
林老虎尷尬地笑了笑,對於張壽的回答並不意外,隨即卻賠笑道:“人其實已經被送去西城兵馬司了,朱大公子說,這種棘手的事,自有他來料理。既然張學士你說沒什麼不尋常的,,那我就告退了。不過,光天化日之下竟然發生這種事,張學士你也多加小心。”
根本不用張壽的吩咐,此時西城兵馬司中,那兩個說是惡霸的地痞已經是被大板子打得死去活來,求爺爺告奶奶涕淚齊流之際,那真是恨不得連自己上輩子做的虧心事都說出來,哪裡敢有半分隱瞞?
但正因爲他們招供得爽快,朱廷芳才覺得簡直荒謬。他走馬上任之後,東南西北中各城兵馬司簡直是被他猶如抽打陀螺似的抽打得團團轉,多少一度橫行霸道的地頭蛇都被清理了出來,或杖殺或流放,只有那些稍微老實一點的被留了下來。
至於下頭那些奔走的小嘍囉,近日來就更加收斂到恨不得低眉順目了。就這種情況下,竟然還有不怕死的欺行霸市,甚至在人喝止的時候抄起小攤販賣的果子就砸人?還砸破了洪山長的頭?要是區區地痞惡霸有這樣的準頭,那還做什麼地痞惡霸!
乾脆改行上陣去用石頭砸人算了,這不是一砸一個準嗎?
冷着臉的朱大公子一字一句地說:“繼續打,剛剛問過的這些事,顛過來倒過去繼續一條條問!不要再打屁股,打腿!換成最細的刑杖,若是再不說實話,那就打斷他們的腿!”
地上的兩個地痞惡霸欲哭無淚,簡直都快瘋了。
朱大公子是什麼人,連日以來京城這些地頭蛇們可謂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們哪曾想到,不過是欺負幾個小販,竟然會惹出來一個馬車中的狗屁名士出來管閒事!
他們也就是隨手扔個果子嚇唬一下而已,可竟然會不偏不倚直接砸到了人的腦袋,直接把人家的頭都打破了!要是早知道如此,誰會這麼幹啊!
可他們從一開始就吃不住打,都已經把跑了的另外兩個同夥給供了出來,可這位朱大公子竟然還不罷休,一副要從他們口中問出什麼要緊內情的樣子,可他們真的只是湊巧到那兒,真的只是隨手而爲!
朱廷芳這一吩咐,他們感覺那刑杖果然是從屁股上挪到了大腿上,可大腿上肉不如屁股上厚實,挨起來也頓時更疼,偏偏被堵住嘴的兩人連呼號慘叫都做不到,每次都是十下之後,再拿開堵嘴布問上他們一系列問題,然後接着堵嘴再打。
如此彷彿永無止境的刑責,誰能受得了?
如此又熬過了三四輪,等到聽說兩個同夥也終於被抓了過來,雖說不是在一塊受審,可隔壁那噼噼啪啪的杖責聲聲入耳,卻很明顯也是一模一樣的待遇,這下子,最初只恨自己跑得慢於是獨自受苦的兩個人,這才終於解氣了,然後……當然是一塊被打到死去活來。
他們只覺得他們前半輩子造的孽,這短短小半日就全都挨回來了!
朱廷芳最初是讓掌刑的老手問了七八個早已準備好的問題,然後顛來倒去重複了三四遍,再接着他則是一次次審視那些口供,盯着其中那不一致的條目,再吩咐下去詳細追問細節。而就算是有人吃不住打現編,在反反覆覆詢問確證之後,卻也都會被拆穿。
然後,當然是有人因爲胡編亂造,而捱上更多下笞打。
因而,等到晚飯時分,四個地痞八條腿都快被打爛了,朱廷芳就拿到了最終完全定稿的口供。而這一次,終於就不再是之前那完全是巧合,完全是隨意那麼一回事了。
三木之下無勇夫,別說這四個欺軟怕硬的傢伙不是勇夫,就是鐵打的漢子,也不是人人都能過得了這一關。也正因爲如此,在如此杖訊拷打之下,他們恨不得把今天午飯吃什麼都說得清清楚楚,最初某些被遺忘的細節,他們也都絞盡腦汁回憶了出來。
比方說,他們會出現在那條街,是因爲聽路人說這幾日那邊小販極多,生意很好,幾個小販都賺得盆滿鉢滿,喜笑顏開,因此他們覺着過去了之後能撈到油水。
比方說,他們會禁不住推搡踢打某個小販,是因爲此人不但生意興旺,而且還在他們訛詐索錢時,梗着脖子和他們相爭,一分一毫都不肯拿出來打點他們這樣的地頭蛇。
又比方說,之所以會不顧洪山長是從一輛挺體面的馬車中出來大聲呵斥,反而還先是譏諷,而後惱羞成怒砸果子打人,是因爲他們聽到有人在那哂然嘲笑,聲稱洪山長不過是個裝腔作勢的窮措大,坐着別人的馬車招搖過市!
而他們被貪婪和怒火衝昏了頭,是因爲他們壓根就忘記了一件事,在京城這種地方,能隨隨便便借到別人馬車坐的人,又怎麼可能是什麼窮措大?當然,等他們想起來時卻晚了。
朱廷芳輕輕一彈手中的口供,見下頭西城兵馬指揮恭恭敬敬在下頭站着,他就淡淡地說:“口供你也都看過了吧?我就說,哪有什麼天仙局,看似巧合的事,有時候其實也是別人設計好的。只可惜,在這幾個廢物點心身上浪費了太多時間!”
那兵馬指揮只能賠笑,卻不敢做聲,生怕朱廷芳去讓他抓那幾個完全沒有任何頭緒的路人,唯有那個與人力爭的小販倒還好抓一點,但問題在於,用什麼罪名?就因爲人不肯交錢給訛詐的地痞惡霸?他倒不怕因此被京城百姓戳脊梁骨,卻怕違背了朱廷芳的本意。
就在他提心吊膽之際,朱廷芳終於淡淡地說話了:“事情就到此爲止,以我的名義送帖子給雅舍中養傷的那位洪山長,就說那四個行兇的惡徒,西城兵馬司已經全都捉拿了,如今業已刑責收監。出了這種事,我自當向皇上請罪。”
哪怕西城兵馬指揮曾經不止一次在背後抱怨過朱廷芳這個上司苛刻難伺候,但此時此刻,他卻萬分慶幸有了這麼一個頂頭大上司——換成從前五城兵馬司各自爲政的時候,出了今天這種事,其他四城兵馬指揮一定都會在背後袖手旁觀,幸災樂禍看他的笑話。
可現在,這樣一個身份非凡,原本可以甩黑鍋給他的貴公子,卻主動把這件事承攬了過去,這簡直是和從前那位從不甩鍋王大頭一樣的英明上司。
話雖如此,西城兵馬指揮卻不敢就這麼真的任由上司背鍋,少不得誠惶誠恐地出言把責任攬在自己身上,可還沒等他把話說完,外間就傳來了一個聲音。
“大人,順天府衙差人前來送口信,順天府尹秦國公已經上書謝罪了。秦國公還說,順天府衙治下發生這種事,這些人犯不如交給順天府衙來審。刑房那些老手對付這些地痞惡霸很有心得,五城兵馬司職責繁重,還請大人不要苛責過甚。”
知道外間朱宜這是故意說給人聽的,朱廷芳不禁哂然,不假思索地回絕道:“秦國公言重了。這件事我責無旁貸,怎能讓他一人獨擔?至於那幾個大膽惡徒,今日已經刑責,明日便將他們遊街示衆,以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