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雖說進了賊人,但從皇帝那兒訛詐到了一座善堂以及內中兩百多個孩子作爲補償,張壽自然心滿意足。而朱瑩氣急敗壞地從懷柔皇莊趕回來,找皇帝訴苦時又恰逢張壽在,那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告退離開的時候腳下生風,那真是暢快到了極點。
於是,之前才大發雷霆的天子眼看人家準小兩口成雙入對地並肩離開,他不禁酸溜溜地說:“你們說,有沒有可能讓這兩個人彼此之間誤會一場?”
花七已經領會到了皇帝此時那點惡趣味,卻是先輕輕後退一步,隨即就足尖點地,悄無聲息地消失得沒了影。而楚寬同樣不想摻和到皇帝這非常滑稽的設想當中,可他就不像花七那樣好運地及時逃之夭夭了,因爲皇帝直接就朝他看了過來。
於是,之前才被皇帝指着鼻子大罵了一頓,在張壽看來差點就沒被推出午門斬了的楚公公,此時卻是直截了當地說:“皇上恕罪,張學士之前那般拼命轉圜,這才暫息了皇上雷霆之怒,奴婢不論是從哪一點來說,都不可能落井下石。”
“你還好意思說!”皇帝本來只是開玩笑,可此時楚寬這麼直言不諱,他就不禁怒道,“還有,把奴婢這兩個字給朕收起來!朕是讓你在慈慶宮伺候三郎筆墨,但那是讓你給他當能夠諍諫的師友,沒讓你把那些誠惶誠恐的徒子徒孫都往門外推!好了,你給朕下去!”
三皇子在旁邊迷惑不解地看着,眼見楚寬倒是依言退下,但父皇那張臉就更黑了,他猶豫許久,心想父皇剛剛那關於張壽和朱瑩的話題萬萬接不得,既如此,還不如繼續說楚寬。於是,他忍不住低聲問道:“父皇,楚公公他……”
“什麼都別說了。你也好,別人也好,還能比朕更瞭解他?”皇帝惱火地哼了一聲,最後淡淡地說,“三郎,皇帝是孤家寡人,因爲太多人都會倚仗你的寵信作威作福,很少有人能不變。朕很幸運,遇到了一個始終一如往昔的表兄朱涇,還有……”
“還有就是楚寬。”
雖然很惱火,但皇帝還是吐出了這麼一個名字。見三皇子少有地露出興致盎然聽故事的表情,可當他仔細端詳時,這孩子卻又慌慌張張地板起了一張嚴肅的臉,他就笑道:“是不是很奇怪剛剛朕爲什麼一進來就發火?其實,朕聽到了楚寬對張壽說的話……”
當皇帝正在教育太子的時候,張壽和朱瑩也並肩出了慈慶宮。雖說還沒到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地步,但昨夜發生了這麼一連串事情,哪怕他們都毫髮無傷,但心情卻不可能沒有起伏。因此,兩個人走着走着,朱瑩就不由得輕輕拽住了張壽的袖子。
“昨天晚上聽說有亂民圍過來的時候,我那會兒就想,該怎麼殺出重圍,該怎麼突破路上重重攔截趕回京城,會不會渾身浴血衝到你面前,把你嚇一大跳……結果最後是我自己被那幫戰鬥力貧弱的傢伙嚇了一大跳。”
原本以爲是一場艱難的戰鬥,結果卻是大小姐率領一羣全副武裝的精兵強將,迎戰一羣高喊口號的赤腳農人……而且高喊口號的那個戰五渣還被第一時間幹掉了,其餘人等被喝問了一番後,就慌忙痛哭請降。換成是張壽自己,他也覺得自己會在錯愕之後懷疑人生。
可這會兒,他知道朱瑩並不需要自己對昨夜這件事評論什麼,聽完就笑眯眯地開了口。
“我之前對娘說過,你生來就是個幸運的姑娘,這份幸運一定會長長久久陪你到永遠。所以,我在你來之前纔會對皇上說,我要是帶人去接你,那纔是給你添麻煩。”
朱瑩這纔想起自己剛剛見皇帝的時候,一時嘴快也說了添亂兩個字。她有些不好意思,索性乾脆一把拉住了張壽的手,這纔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皇上就是沒安好心,讓你去懷柔那邊接我,一來說不定打算進一步誘敵,二來說不定還有別的籌劃……反正你拒絕,我又自己回來,那就最好了!阿壽你是很有膽色,但你是美玉,沒必要去和石頭碰。只要是有一丁點風險的地方,我就不想你去。”
“你知不知道,那次大哥硬趕你去滄州……我都快氣瘋了,所以後來纔會也去了滄州!”
張壽想想朱瑩後來追着來了滄州,他就不由得笑出了聲。
雖說這是在宮裡,不是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但不得不說,朱瑩這動作仍然顯出了大膽。可她既然都不在意,他就更不在意那些各式各樣的目光了。
而兩個人默契地誰都不談大皇子——更不談大皇子到底是不是這場荒謬鬧劇的主謀。反正在他們心目中,廢后已死,二皇子生死未卜之下就已經“被死亡”了,那麼這些事情不是大皇子乾的,也是大皇子乾的……畢竟亂民連口號都是這麼喊的。
至於三皇子這個太子和四皇子,以及兩人背後的母妃和母族,那是絕對沒有這個實力的。而所謂的太子黨,那還根本就沒有成型。
皇帝這個大多數時候感性更多過理性的天子,也很顯然並沒有暗中佈置,把曾經的妻子和兒子徹底連根拔起的打算——這種戲碼若是皇帝做的,那才叫笑話。
而張壽的心裡,卻因爲今日之事,而隱隱約約有了那麼一個念頭。
他依稀覺得,那母子三人確實應該並不完全無辜,比方說大皇子,那肯定是早就和某侍郎眉來眼去,所以人家在發現大皇子失勢之後,仍然會鋌而走險,事敗之後方纔恐懼追究而仰藥自盡。但是,似乎也有人在成心把這母子三人推到萬劫不復的地步。
但是,這關他什麼事?廢后母子三人,那又不是他的親朋好友,他犯得着因爲一點點懷疑,就去爲他們鳴不平?那不應該是當年贊成立嫡立長的那幫大臣們去勞心勞力的嗎?
所以他推薦孔大學士,從表面上來看那是給人一個臺階下,還非常“好心”地讓人用實際行動向太子表明心跡,但實際上,他那卻是給人下套——你不是說當初支持立嫡長是公心嗎?既然如此,那你就繼續表現出大公無私之心,去把大皇子這個麻煩解決了吧!
皇帝既然已經打定了主意,接下來動作自然很快,從三皇子起居讀書的慈慶宮出來時,他就命人去召見秦國公張川,等回到了乾清宮,他隨意翻看了幾份經由內閣送上來的奏疏,甚至還沒感覺到過了多少時間,張川就已經到了。
秦國公張家從上一代張允開始就是文官,張川也是好文,在外人看來雖說是勳貴,但寵信好似不比其餘各家,就連幾位侯爵伯爵中都有人比張家父子寵信更甚。
可自從張川出任順天府尹,那意義就大不相同了。甚至有人將其和趙國公朱涇出任兵部尚書相提並論。
所以,當張川急匆匆地奉詔去了乾清宮,從乾清宮出來又馬不停蹄前往孔家,這自然引起了不少關注。
而孔九老爺早朝之後一刻都不敢多在太常寺停留,匆匆趕回家查看孔大學士狀況——當然,他更多的是因爲張壽早朝時提到那個江卓兒之事而滿心不安,情知堂兄算是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於是,聽到張川突然來探病了,嫂子顧氏派了次子去迎,他不禁大爲惶恐。
他實在是沒辦法不惶恐,雖說皇帝讓朱廷芳去張園提走張壽所言的那個江卓兒,但經過前兩天之事後,誰還不知道張川這個順天府尹和朱廷芳根本就是一體的?之前做出的外緊內鬆之勢,就是爲了釣出那些居心叵測之徒。
說不定朱廷芳已經從江卓兒口中問出了某些事情,又知會了秦國公張川,如今張川就是爲了這事情登門興師問罪……說不定根本就是衝着他來的!
想到自己回來之後,也不知道說了多少話,朱廷芳到張壽的那番言語都對孔大學士轉述了,可這位堂兄從他一進門就始終不理不睬,孔九老爺此時乾脆把心一橫,打開天窗說亮話。
“大哥,我知道你是惱我這次錯斷了形勢,這才惹來了朱廷芳那個煞星,可我真不是故意的!我確實是看見張壽身邊那個阿六在藥行買補藥,指名道姓要最好的,連人家鎮店之寶,那支最貴的老山參也買了。要知道此人最吝嗇小氣,連借錢給人家姑娘買彈弓都要高利貸!”
“再者,侄兒尚且都會一時昏頭把傢俬悄悄運出去,更何況是我?大哥,你在京城做官,你可問過大嫂日常開銷嗎?都說京城居大不易,你一個內閣大學士,都尚且入不敷出,更何況是我?可你問問大嫂,每年我省吃儉用,藉口三節兩壽,貼補了大哥你多少?”
牀前侍疾的顧氏哪曾想孔九老爺竟然會把話說到這麼露骨,見孔大學士又驚又怒地看向自己,彷彿是在問到底是不是這一回事,哪怕她很想否認,可收進去的禮那是有單子的,這實在是抵賴不過去。
因此,她也索性實話實說道:“老爺,京城開銷大,族中固然傾力貼補,但您要做清官,不肯收受外官的孝敬和節禮,而各種人情往來又需要錢,咱們家的產業都在老家,所以確實是入不敷出。”
她斜睨了一眼孔九老爺,想到這時候還在外頭接待秦國公張川的次子,想到長子在朱廷芳走後就被她勒令在房中反省,她只覺得心裡煩躁,自然是越看孔九老爺越不順眼。要不是人聽着風就是雨,哪裡會有今天這些麻煩?
當下她就哂然笑道:“九老爺確實是每年送禮不少,約摸一年能有兩三千貫,確實是貼補了一些家中開銷,可他打着老爺的名義去辦的事情也不少!”
孔大學士差點被堂弟和妻子這一搭一檔給氣死。他哪曾想,自己素來飲食用度還算簡樸,兒子兒媳們也並不奢侈,可結果家中竟然是這樣一副景況!
“好,真是很好!”孔大學士只覺得喉嚨口彷彿有一股腥甜正在翻轉,腦袋一陣陣發脹,隨即禁不住重重一捶牀板,怒聲喝道,“你們是覺得我這大學士當得很順遂是不是?我成天殫精竭慮,你們卻揹着我蠅營狗苟!都要逼得我上書乞骸骨,你們才甘心是不是?”
此話一出,孔九老爺和顧氏全都嚇了一跳。別說他們,就是孔氏一族那也萬萬承受不起孔大學士盛年辭官這巨大打擊!
孔九老爺很確信,一旦知道這事情是因爲他而起,族中說不定就會把他開革出去。而顧氏也非常確信,沒了丈夫這一重大山,單憑長子做下的那樁蠢事,她就會被無數人笑話——而且不是背後笑話,是當面笑話!
於是,剛剛還有些針尖對麥芒的叔嫂二人慌忙苦苦相勸,可就在孔大學士一副吃了秤砣鐵了心之際,外頭就傳來了一個僕婦小心翼翼的聲音;“夫人,二少爺派人來報說,秦國公今天其實並不是自己來探望今天病了沒上朝的老爺,而是奉旨,他這就帶人進來了。”
此時此刻,屋子裡三個當主人的同時爲之一怔,緊跟着,顧氏和孔九老爺就空前緊張了起來。反倒是孔大學士須臾就恢復了鎮定。
“既然是皇上派人來探病,那就請進來便是,我不過是一夜沒睡好,早上有些頭昏而已。”
顧氏還想說什麼,卻被孔大學士那嚴厲的眼神給制止了。而孔九老爺深知就算沒有奉旨兩個字,他那個出去接待的侄兒也頂多只能拖延,不可能有膽量把秦國公拒之於門外。
關鍵時刻,他只能賠笑說道:“大哥,你一貫身體康健,早上那點小病確實不算什麼。您對我有什麼不滿都沒關係,可千萬別在秦國公面前說出那要命的話來。誰不知道,咱們孔家那天,一直都是您撐着的!這麼多年了,請辭之後還能在京城遊刃有餘的,也就是陸綰了!”
“別提那傢伙!”被人道出了心頭最忌諱的那個名字,孔大學士頓時遽然色變。他最忌諱讓人知道當初陸綰並不完全是江閣老的人,而是和他有勾連。陸綰沒聲張,那自然讓他鬆了一口氣,所以他一貫都對陸家父子做什麼事視若無睹。
就在他還要再警告兩句的時候,外頭就傳來了張川的聲音:“孔二公子,聽這中氣十足,令尊好像沒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