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零一章 同情和詞典

三皇子匆匆出宮,原本是帶着一腔憤懣不平之氣來的,然而,當看到一個髮色膚色長相和本國子民完全不同的金髮少年竟然在興致勃勃地推算算學題,他就把最初的目的丟到九霄雲外去了。當張壽不由分說地把人從黑板邊上拖開,他就上前仔細看了看那草草的推演。

而看過之後,他就轉身朝着張壽問道:“老師,那幾條三角形的定理他好像沒全掌握?”

“歐幾里德的《Στοιχεα》,在他們的國度,那是學者纔會鑽研的領域,他還太小了。更何況,那邊通行的書是拉丁語版本,雖然和他會說也會寫的那種語言有些類似之處,但是,以他的年紀,應該還沒學過。就他之前運用的那兩條,已經不錯了。”

見陸三郎立刻用相當玩味的目光審視那金髮少年,而那金髮少年則是滿臉心虛,張壽卻又笑吟吟地說:“在很早以前,拉丁語其實只不過是他所在的意大利半島上一小片地方通用的方言,但後來說這種語言的羅馬帝國強大,稱霸一方,這才成了西方一度通用的語言。”

“後來,羅馬帝國雖然分成東西兩支,但一直都是龐然大物,而拉丁語也逐漸分成了書面的和口頭的兩種不同的形式。這麼說吧,就和在大明,如今平民百姓嘴裡說的話,和文章典籍中所用的文字截然不同是一個道理。”

他這麼一解釋,不論三皇子還是陸三郎又或者其他人,自然都紛紛點頭表示已經聽明白了。而這時候,張壽方纔朝着金髮少年瞅了一眼,笑意頓時更深了些。

“在現如今的西方,有學問的王侯貴族以及他們的宗教人士會學習拉丁語,因爲這是各個小國往來時必須精通的語言,而這多半就要靠一個精通拉丁語的西席先生。但是,普通小貴族,又或者一般家境殷實的富人,卻未必捨得花一大筆錢爲外室子請這樣一個西席先生。”

爲了便於理解,張壽把家庭教師改成了西席先生,因而此話一出,四周恰又是一大批人秒懂點頭。這裡既有陸三郎這樣從小不愛學習,西席先生卻沒少過的真正富貴公子,也有九章堂諸生這樣多數貧寒的,更有紀九和張大塊頭這樣,在家中一度很邊緣化的子弟。

所以,沒有單獨的西席先生,和別的兄弟一塊去自家族學甚至別人家族學的,乃至於跟着家中受寵兄弟讀書的,甚至家中顯赫時請了西席先生,後來落魄之後就負擔不起的……人多,林林總總的狀況就多,但此時,大多數人看金髮少年的眼神就不再是最初的挑剔了。

甚至有不怕自曝家醜的人在那嘆氣感慨道:“請一個西席專門教一個人,這得是家中最得寵的子弟纔有的待遇,外室子當然想都別想。我家一個親戚從前在外頭養了兩個外室,平常寵得什麼似的,據說還生了兩個兒子,可他家裡那位悍妻說動長輩,斷了他的錢!”

“這下子,沒錢一身輕,他那兩個外室見他沒錢,於是都捲了細軟跑了,孩子倒是送了回來,結果就和僕婢之子一塊養着。別說讀書了,根本就和僕役小廝似的。”

有第一個就有第二個,因爲聽到張壽剛剛對那金髮少年說,不會送人去挖礦,再加上太子殿下也來了,揣摩張壽心意的人,不免替人說話,真正同情這個異邦少年的人,也幫着說話,至於那些純粹看熱鬧的,更是一個個在那說着某些外室之子的悲慘故事。

而因爲這些察言觀色敲邊鼓的傢伙,陸三郎想到自己也曾經被兩個兄長罵作蠢笨肥豬,還不如家中僕役,他不免也有些同情地瞥了一眼那金髮少年,心想這小子會不會也是被家中大婦和嫡出兄弟排斥,於是方纔鋌而走險混上了那條船。

就連三皇子,也想到了自己被大皇子和二皇子欺壓的那段時光,可想想如果不是那樣的話,他和四弟也不會有幸被父皇接到乾清宮時時刻刻在眼皮子底下,他卻又釋然了。當下他就點了點頭道:“聽老師這麼說,拉丁語就和雅言正音一樣,不懂拉丁語也不是他的錯。”

然而,在衆多或同情或憐憫,或鄙夷或輕賤的目光注視下,那位身爲外室子的金髮少年,此時心裡卻是一百一千個問號。

這些人都在說什麼?大婦是什麼?說的是他名義上的母親,父親的正式妻子嗎?外室之子說的是他嗎?大婦欺壓外室之子,把人當成僕婢,是說的母親把他當僕人?

可他的母親對他很好的,反倒是生養他的母親很粗魯,他還記得小時候跟隨她生活的時候,動不動就會遭到一頓痛打。不過他們說的這種事在佛羅倫薩也很普遍,很多私生子得不到家族的承認,只能跟隨身份低下的母親生活,甚至被遺棄,流落街頭。

當然,那些大貴族的私生子就不用愁了,他們的母親會得到一大筆贍養費乃至於華麗的大房子,然後精心撫育兒子,以便將來在容顏衰老之後仍然有一個倚靠。

想到這裡,金髮少年微微眯起眼睛,沒有隨隨便便開口,而是努力從這些人的話語中捕捉更多的訊息——和他在船上相處過的船長和水手等人相比,眼下這些人的身份實在是要高得太多了。不論那位竟然知道拉丁語以及Στοιχεα的張學士,還是那位太子,都是大人物。

而張壽沒有阻止衆人的各種腦補,而是任由衆人的七嘴八舌暫告一段落,他這才繼續說道:“不過,不論他到底有沒有學過拉丁文,這沒關係,我剛剛隨便翻了翻那些書,發現其中並不是都是算學典籍,有一部分書也許是很古老的詞典。”

詞典是什麼意思,金髮少年不懂,其他人卻也有些迷糊。此時早已經完全忘卻真正來意的三皇子就第一個開口問道:“老師,所謂的詞典是類似《說文解字》那樣的書嗎?”

張壽忍不住很想拍自己的腦袋。雖說這麼久了,但某些用語他卻還是忘不了從前的習慣用語。他搖了搖頭,這才沉聲說道:“我說的不是《說文解字》那樣解釋字意的書,而是兩種語言之間的對照詞典。”

不用張壽打比方,反應極快的陸三郎就立刻一拍巴掌:“那豈不是說,我們可以根據詞典來翻譯那些算經……等等,不對,要是那些書裡有漢字的話,船長早就發現了!那對照的兩種語言是什麼語言?”

“我不知道。”張壽聳了聳肩,見一大堆人瞠目結舌,他就一攤手道,“就連是兩種語言的對照詞典,這也是我猜的,因爲左右兩列整齊排布的這種對照方式,我當然就忍不住往這個方向猜測。”

說到這裡,張壽就對陸三郎吩咐道:“你去我那學廳,進門左邊第二個書架的第三層上,左手邊第一摞書,你隨便拿一本下來。對了,取書的時候記得在抽屜裡拿一副手套戴上。那些都是有些年頭的書了,又在海上漂泊了一次,禁不起折騰。”

見小胖子立刻以那肥碩身軀不該有的敏捷轉身飛奔而去,張壽就姑且丟下一大堆大眼瞪小眼的人,轉身來到黑板前,隨手擦掉金髮少年剛剛的解題過程,繼而拿起筆來開始解題。

隨着黑板上留下了一行行的字,底下九章堂的學生們個個目不轉睛,三皇子更是聚精會神地看着,和自己心裡的解題過程印證。

至於之前還在思量張壽那對照和詞典的金髮少年,也一下子忘了自己的礦山危機只不過是剛剛解除了一丁點,只顧着貪看那解題過程了。

而且,他不僅僅是看,而且還一邊看一邊思考,當發現張壽其中一條彷彿是理所當然的等式時,他甚至下意識地想要開口詢問,結果就只見張壽突然停筆,隨即在這一條上點了點。

“這在歐幾里德的《Στοιχεα》上,也有相應的定理,等你學過之後就知道了。”

聽到背後沒有傳來質疑和異議,他這才繼續往下寫去,而寫完一道題的解法之後,他又順手就把另一道題的全程解法也寫了。而等到他這兩道題解完,這才聽到陸三郎那風風火火的聲音:“我都拿來了!”

一句都拿來,張壽頓時生出了幾分不那麼好的預感。果然,他一回頭就看見,胖墩墩的陸三郎此時赫然抱着一大摞書,少說也有七八本。敢情他讓人去隨便挑一本,人卻一股腦兒把自己提到的那一摞書全都拿來了!

面對這種情形,哭笑不得的張壽也懶得多說,上前去取了最上頭的一本,翻了翻之後,他就走到了那金髮少年跟前,拿着書在眼睛直勾勾的這小子面前晃了晃。

“好了,別看了。先瞧瞧這一本,然後告訴我,這本是不是詞典。如果是,其中一種語言是不是拉丁語,另外一種語言又是什麼?而如果不是詞典的話,這又是什麼書?”

這一連串的問題頓時把金髮少年給叫回了魂。

他慌忙伸手接過了張壽的書,翻了翻就確定,這確實和之前看過的那本《Στοιχεα》截然不同,好像真的是詞典。哪怕沒有真正學過拉丁語,但他至少接觸過拉丁語的書,至少瞅過幾眼,認得出來。因此,他聚精會神地翻了幾頁之後,擡起頭時已經是喜形於色。

“沒錯,這是詞典,是托斯卡納語和拉丁語的對照詞典!托斯卡納語是我會說也會寫的,所以這詞典我能看懂!”

托斯卡納這四個字的發音,對於好歹知道一點意大利那地理政治格局的張壽來說,並不覺得陌生——當然,第一次知道這個詞,那還是因爲中學時期閱讀的那本《基督山伯爵》。因爲,赫赫有名的基督山島,就曾經屬於意大利的托斯卡納大公國。

然而,對於其他人來說,托斯卡納這四個字從發音到含義,那完全都是一頭霧水——當然不只是托斯卡納,甚至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這些曾經被太祖皇帝直接在球儀和地圖上標註的國家和地名,普通人,甚至官宦子弟也不知道,更沒有任何概念。

只有侍讀慈慶宮的陸三郎等人,曾經有幸見過那碩大的球儀,巨大詳細到令人不可思議的地圖,可他們對於西方的瞭解,也沒有比在場其他人好到哪去。至於數學很好的陸三郎,地理卻是一塌糊塗,此時抱着一堆書的他絞盡腦汁都沒想起來,托斯卡納那是在什麼方位。

在一片難言的沉寂當中,三皇子就開口說道:“既然這是詞典,他又認得,那麼,老師就留他在九章堂旁聽吧。我回去之後對父皇說一聲,畢竟,若是要翻譯那些來自番邦的算經典籍,他現在的能力還不夠,還需要學習。”

這位太子殿下實在是天大的好人!

儘管三皇子的話只聽懂了一大半,但至少最核心的意思那是聽懂了,金髮少年一時喜上眉梢,差點沒高興得蹦起來揮舞拳頭表達興奮。可緊跟着,他就聽到了一個反對的聲音:“太子殿下,此人身份不明……”

沒等那位反對的侍讀把話說完,三皇子就不以爲然地說:“又不是讓他侍讀慈慶宮,只是讓他在公學好好補一補算學基礎,看看他是否真的天賦卓越,這和他身份如何有什麼關係,難不成他在這公學還能刺探到什麼機密嗎?”

“再說,他來自數萬裡之遙的西方小國,和大明難道還能打仗?”

張壽見三皇子不過區區隻言片語就將那侍讀說得啞口無言,雖說只小小露出了一點鋒芒,但他還是覺得頗爲有趣。當下他就笑眯眯地點了點頭道:“太子殿下既然這麼說,就讓他在九章堂旁聽一陣子吧。當然,我不會特意爲他放慢進度的。”

此話一出,紀九頓時帶頭鬨笑了起來。他是一年級新生中毫無爭議的班長——不是因爲成績拔尖,而是因爲爲人處事圓滑而有分寸,面面俱到,所有人和他相處都會覺得很舒服。所以他這一笑,其他剛剛一直都忍着的人不禁也跟着笑了起來。

而一言敲定了這件事,三皇子這才終於想到了自己此來的目的,當即以請教爲名恭恭敬敬請了張壽回學廳。等到了那裡,他終究沒提昨夜之事,而是非常誠懇地說:“老師,父皇突然交給您這樣一件棘手的事,我又幫不上忙,如果您有什麼要我做的,儘管開口。”

張壽微微一愣就大笑了起來:“太子殿下真要幫我,回去之後不妨對皇上說,挑選一批人才好好學學這些番邦語言,翻譯出更多的書。雖說這些小國在萬里之遙,但之前我在經筵演示的船你也看到了,如果真的能夠自動行船,數萬裡之遙瞬息可至,那就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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