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陸替張壽代擬的密匣上書,第一時間就出現在了皇帝的案頭。當看到張壽聲稱銳騎營將士在四周圍駐紮實在是太容易引起官民百姓揣測,不如留下山海衛將士充當防衛。如若還擔心有人意圖逃脫甚至圖謀不軌,又或者外人窺視,那麼調幾個御前近侍來蹲點就行了。
面對這明顯不是張壽筆跡的上書,皇帝忍不住惱火地彈了彈這小紙片,沒好氣地說:“他這是有了學生就隨便差遣,連這樣的上書都讓人代筆!他嫌一大堆銳騎營將士杵在那兒,引來太多人好奇,朕就不知道嗎?要是有什麼閃失,他難道能交待?”
說歸說,但皇帝也知道張壽所請之事確實字字在理,因此見三皇子侍立一旁欲言又止,他就無可奈何地說:“三郎你不用說了,你這老師所請照準,朕回頭就讓花七挑幾個手腳麻利行事聰明的御前近侍過去幫襯。你有那功夫擔心你老師,還不如擔心一下四郎。”
“四弟就是被老師賣了,也會幫他數錢的。”三皇子卻微微一笑,見皇帝瞪過來一眼,他卻知道父皇惱火的是什麼,當即又開口說道,“四弟爲人跳脫,所以從小就不喜歡各種各樣的規矩,最喜歡最親近父皇,也是因爲父皇從來沒有對他管頭管腳,他活得很自在。”
“而如今他那麼喜歡老師,也是因爲老師奇思妙想最多,也不太拘束他,他從來都不愁沒事可做,也不用悶在宮裡天天讀書。”
“悶在宮裡天天讀書怎麼了?想當初,朕也是悶在宮裡天天讀書!你別看葛老太師現在樂呵呵的好像很和藹可親,想當初他是真敢拿着戒尺……”想到葛雍那戒尺滋味,皇帝戛然而止,卻是輕哼一聲。
“就算葛老太師講課的內容也算是生動有趣,但終究不可能和張壽放縱你和四郎似的,任由朕想幹什麼幹什麼!所以,張壽在這一點,那真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說到底,你們現在運氣好,有朕擋着,張壽爲人年輕有本事卻還強硬,否則……你這個東宮太子就得天天在慈慶宮裡讀書讀到昏頭轉向,天天聽人老調重彈!太祖皇帝當年就說過,這天下讀書人,尤其是那些名士賢者,最愛做的事就是學術之爭。”
“人生最大的榮耀就是讓自己的學問成爲官學,而朝廷則是最愛選取最有利於統治天下的學問作爲官學,然後從上到下普及洗腦,皇帝在還是太子的時候就天天聽他們那一套,由是天下一心,皇帝和官紳同治天下!”
“所以朕現在每每想起來就覺得扼腕,想當初太祖皇帝定鼎之後,嫌棄治國理政千頭萬緒實在是太麻煩,所以盡心竭力把太宗皇帝培養了出來,結果撂開手太早,人又消失在海外,他定下的那一套沒能成爲官學,否則,何至於開一個九章堂也這麼費勁?”
“何至於張壽不得不另闢蹊徑開什麼公學?直接在國子監乃至於天下府學縣學中推廣不好?”
一口氣說到這裡,皇帝彷彿是想到再說這些也沒用,當下就漸漸停了下來,足足許久,他這纔看向了已經立爲東宮的三皇子。
“所以,朕其實很希望那些所謂使臣是真的,很希望太祖後裔在海外建國也是真的。沒有衆多官宦世家,本地豪族桎梏,一個全新可隨意揮灑的國家從無到有建立起來,治理起來想必會容易得多。”
如果張壽聽到皇帝這番話,他一定會呵呵一笑,覺得皇帝實在是想多了。從無到有建立一個國家,那纔是篳路藍縷,艱辛求存。
後世的人都說美洲如何富饒,如何天賜之地,如何各種新糧食作物經濟作物……但也不看一看從發現美洲到掠奪美洲再到殖民美洲,歐洲那些傢伙可沒少花時間,而且還通過大量的掠奪來增加宗主國的財富,而財富又變相反哺刺激了科學的發展,否則哪有後來的飛躍?
就歐洲那些小國本土那小國寡民的貧瘠,支撐得起那龐大的野心嗎?
而且,美洲雖然氣候大體上是不錯的,比非洲要強得多,但也同樣每年動不動就各種颶風龍捲風,沒有大牲畜,少有葉子菜。最重要的是,太祖皇帝那一隊人是去尋找新大陸的,不是準備充分的殖民者!
如果在到了那邊之後,悄悄回來運送過各種物資人員補給也就算了,可如果這纔是第一次回來,他一點都不看好這個所謂自稱華國的海東之國!更何況還可能是假的。
四皇子這個所謂侍童去送了酒菜招待之後,真的耐着性子看人家吃飯,隔了許久才溜了回來。他一進屋子就嚷嚷道:“老師,老師,那些所謂使臣的膚色比咱們這邊的人要稍稍深一丁點,但和我在白家村鄉下見的那些人差不多,除此之外,看不出別的不同。”
張壽正在案頭奮筆疾書——畢竟,葛氏算學新編出了總共十卷之後,他的新教材就有些跟不上了,物理正在道路上,化學他還來不及涉及,高等數學雖說他自己在大學時學得不錯,可記憶歸記憶,要把記憶整理成教材卻還要費盡苦心,所以點滴時間都要抓緊。
因此,聽到四皇子這嚷嚷,他就頭也不擡地問道:“哦,還有呢?還有什麼大發現?”
雖說張壽還在只顧着寫字,但並未對他的話置若罔聞,四皇子已經很滿意了,因此他繞了個圈子湊到張壽身邊,就討好地說:“還有就是,他們說話就和咱們的人一樣,京城官話,字正腔圓。要知道,京城的官話是太祖皇帝推行開來的,和原本京畿地帶的話頗有差別。”
“老師,我覺得他們不像異國人士!”
聽到四皇子這信心滿滿的說法,張壽不禁莞爾。他終於放下了筆,揉了揉手腕之後,他滿意地看了一眼那鵝毛筆,心想金髮小子來了之後真是不錯,雖說鉛筆鋼筆之類的沒辦法使用,但鵝毛筆總算是有了。畢竟,其他時候不要緊,寫公式用毛筆真的夠累人的!
緊跟着,他才語重心長地擡頭對四皇子說:“外表酷似,並不代表人就一定是大明這邊的人。而語言相似,也可能是太祖皇帝當初帶的那批人言傳身教的結果。畢竟,只要功夫深,就算是化外蠻夷之國,也是能學會我天朝雅音的。”
美洲印第安人起源本來就有一大堆說法,殷人東渡這種推測還一度據有很大的市場,而且,現存美洲那幾座有名的遺址中,無論是史料還是各種壁畫遺蹟,動不動就是活人祭祀,殺個血流成河,與殷商最流行的人牲幾乎完全相似,更別說發現的甲骨文了。
所以,此時此刻,張壽就笑眯眯地將從前對朱瑩和老鹹魚都講過的,攸侯喜率領大軍東渡去了海東大陸的故事娓娓道來。雖然他依舊託詞是傳說,但四皇子還是聽得眉飛色舞,熊孩子滿頭滿臉都是興奮,一點都沒有考慮到這年頭各種史書上,清一色都是貶商尊周。
他甚至一把抓住張壽的袖子,迫不及待地問道:“老師老師,那個攸侯喜後來到了那片海東大陸後怎麼樣了,有沒有大殺四方,然後重尊殷商?”
“我怎麼知道?”張壽頓時啞然失笑,“我就聽人說過這麼一個傳說故事而已,至於攸侯喜的後續,我可不知道。而且,如果要我說,哪怕他真的帶着數萬大軍甚至還有相應數量的婦孺到了海東,然後可以繁衍生息,可是,一塊陌生的與世隔絕的大陸,發展太難。”
“哪怕他們原本有不亞於周人的文字,禮儀,甚至其他優良的東西,但你想一想,從商以後,到周、春秋戰國、秦漢唐宋元,還曾經聽到過攸侯喜這三個字嗎?毫無疑問,沒有。也就是說,那些人就算到了大海東面的某塊大陸,也沒回來過。”
“他們也許早就已經完全忘記他們的祖先,也許早就淪落爲我們眼中的化外蠻夷了!”
四皇子這才終於面色變了一變。雖然他一貫不太願意反駁自己的老師,但此時此刻卻依舊不服氣地說:“老師的意思難不成是,就算太祖皇帝的船隊真的漂泊到了海東大陸,他們也忘了祖先?可你之前還說老鹹魚他在那邊發現了石碑呢!”
“石碑說不定是其他如他這樣的人漂洋過海之後,留在那兒的呢?”反問了一句之後,張壽就笑着摸了摸這個明明嘴裡說人家是冒牌貨,卻還彷彿很希望當年太祖那批人真的漂流到海東大陸的孩子,這才笑着說道,“彆着急,等他們吃飽喝足之後……”
“我再去見他們。”
四皇子頓時大爲錯愕:“老師,難道不應該是之前趁着他們趕路疲勞,又累又餓的時候去見他們,這才效果更好嗎?我看他們吃飯的時候,一個個累得腦袋就要埋到碗裡去了,估計吃不了多少就想要睡了。”
“哦,按照你這說法,那我現在就去。”
見四皇子這次是貨真價實瞠目結舌,張壽就笑了起來:“人又累又餓之後吃飽喝足,當然就會想睡覺,而一旦在極其睏倦的時候,就算經過再嚴密的訓練,所有的提防和警惕都會下降到最低點。更何況,我不準備套他們的話,就打算去聊聊家常。”
“這種談及日常的東西,那就更不容易造假了。”
沒等四皇子再開口說什麼,他就直截了當地說:“所以,鄭鍈你跟在我後面,你這個侍童可得打足精神當到底,回頭皇上可是等着你去稟報的!”
這下子,四皇子纔算是真正心滿意足了。他再也沒有任何異議,昂首挺胸地跟在了張壽身後。至於身份之類的東西,熊孩子早就完全拋在了腦後。在公學和那些窮學生廝混過那麼久,在白家村和一羣窮小子也廝混了這麼久,曾經最看重的身份,他現在沒那麼在意了
當然,這其中很大的緣故是因爲三哥成了太子。所以,當到了那邊門口時,這位如假包換的金枝玉葉甚至主動去打起了門簾,然後側過一點身子,非常殷勤地說:“公子請進。”
聽到這一聲公子,裡頭的蕭成和小花生不約而同打了個寒顫,等看到張壽氣定神閒地進來,正忙着給人添菜倒酒的他們偷看了一眼像足了侍童的四皇子,全都覺得眼前這情景實在是太過詭異,小花生甚至很認真地思量着,自己是不是要拉上蕭成跑遠遠的。
而張壽見已經有人手忙腳亂站起身來,桌子上杯盤狼藉,精心準備的火鍋和涮菜,這會兒蔬菜一動不動,各種肉類都已經掃得精光,丸子類略動了一些,但還剩下不少。炒菜類則是幾乎個個空盤,彷彿恨不得連盤子都舔得乾乾淨淨。
相形之下,反而是那一盆堆成小山似的米飯,竟然沒人碰。
看到這裡,張壽忍不住瞄了一眼一旁規規矩矩侍立的小花生和蕭成。結果,小花生立刻委委屈屈似的開口說道:“公子,我和他們說了,就着菜湯吃米飯最好吃了,可他們卻全都不肯吃,說是從前沒吃過。”
張壽見這屋子裡也就是六個人,明明一張八仙桌就能坐下,但之前卻特意擺了兩桌,所以這會兒兩張桌子旁邊各站着三個人,見了他大多一臉侷促不安的模樣。手也不知道怎麼擺,說話也不知道怎麼說,乍一眼看去,那真是不像是什麼很有見識又或者城府的人。
話雖如此,張壽卻知道眼睛看到的東西並不怎麼值得信任,當下就笑着做了個手勢道:“都坐,用不着這麼拘束。既然是我朝太祖後裔的子民,那麼也是我朝的子民。”
四皇子聽了之後很不以爲然,但他現在身份是張壽的僮僕,因此只能低下頭悄悄撇了撇嘴。然而,他自以爲別人都沒瞧見,可對面的小花生和蕭成何等眼尖,其實都看得清清楚楚。而那六個狀似有些畏懼膽怯的所謂使臣當中,也有人敏銳看到了這一幕。
而發覺四皇子那輕蔑眼神的人,卻是下一刻就立刻爆了:“這位公子,我們確實不是我華國使團當中那些高貴的大人,只不過是隨行的護軍,因爲和主船失散,不明方向,這才辛辛苦苦找到了一處溫暖不凍的地方停泊上岸,但我們絕不是盜賊匪徒!”
怪不得四皇子壓根不信人來自海東大陸,這些人的漢話說得果然很好。張壽心裡這麼想,面上卻露出了更加使人如沐春風的笑意:“哦,這麼說,你們是好不容易纔找到的這一處不凍港?那麼我想要請教一事,各位沿岸行船時,難道是由北往南而行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