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言……年紀輕輕竟然就到交待遺言的地步,別說一年前半年前,哪怕就在半個月前,二皇子也絕對不會想到這兩個字。然而,此時此刻,他確實覺得整個人都難受極了,而那種可能會死的恐慌又壓倒了一切,以至於他藏在背後的手固然握住了什麼,卻依舊呼吸困難。
“楚……寬,你真的敢……你就這麼不留一絲一毫的餘地?”
蹲在二皇子的面前,楚寬哂然一笑,不以爲意地說:“餘地?你們兄弟,還有你們的母親,給別人留過餘地嗎?她佔着中宮的位子,你們兩個佔着皇長子和皇次子的名分,都做了些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還居然想繼承江山社稷,登臨大寶?”
二皇子原本就煞白的臉色,終於更加失去了僅存的一點血色。他雖然狂妄驕縱,囂張大膽,大多數時候也確實不動腦子,但如今身處絕境,他卻只覺得自己的腦子轉動得飛快,許多曾經沒有想通,不知道是誰往他們母子兄弟三人身上潑的髒水,此時他只覺得有了答案。
然而,他張了張嘴想要呼喝出聲,至少要讓外頭的人聽到自己的聲音,可他張開嘴使盡了力氣,卻沒能有一絲一毫的聲音從嘴裡露出來,而他越是大口吸氣,就覺得胸口越是呼呼作響,甚至連眼前那張可惡的臉彷彿都有些模模糊糊。
最終,他竟是一句話都沒能說出來,就這麼瞪着兩隻死魚眼睛,嚥下了最後一口氣。然而,楚寬竟仍然靜靜站在那裡,足足等了好一會兒,這才伸出手去,輕輕揉按着那兩隻眼睛,隨即輕聲說道:“好好去吧,塵歸塵,土歸土,讓往生者安寧,讓在世者重歸解脫。”
如果張壽在這兒,聽到這麼一句話,哪怕他從來就不是哪個教派的信徒,那也一定會大吃一驚。而下一刻,楚寬方纔一振袍袖站起身來,旋即一字一句地說道:“雖說是奉命而爲,但這件事的責任,自然我一肩攬下,和別人無關。”
“二皇子你若是到了九泉之下要找閻羅王告狀,記得只告我楚寬,不要牽累別人。”
說完這話,他纔在心裡哂然一笑。太祖皇帝說過,反派死於話多,這話二皇子大概沒有聽說過。被人臨死一擊刺破了肺,卻還想說話,還想質問他是不是那一連串事件的幕後黑手,實在是活得不耐煩了。
現如今,那母子兄弟三人中的最後一個也永遠閉上了眼,終於沒人再能夠追究舊事了。而就憑他剛剛說的那簡簡單單兩句猶如真心流露的氣話,誰也不會想到那些方面去。
因此,當楚寬走出屋子的時候,他的臉上陰霾密佈,他的心中卻如釋重負。沉聲吩咐了衆人去給二皇子收屍,見銳騎營都指揮使和山海路參將那簡直是戰戰兢兢,他就不以爲意地說:“皇上早已公開過二皇子的死訊,如今不過是找回了屍首,和你們無關。”
剛剛楚寬對二皇子說的話,這兩個耳力極好的武將都大致聽到了,所以這會兒唯有硬着頭皮應是。然而,山海路參將卻還小心翼翼地額外問道:“剛剛拖出來的人當中還有兩個活口,楚公公是不是要親自問?”
“沒錯。”楚寬輕輕點了點頭,繼而又吩咐道,“再叫上四個記性好,彼此沒有關聯,最好識字的人過來。我之前下手的時候沒有太容情,一會兒問過之後,未必能留着活口到京城。問出來的口供一一記錄下來,他們也能做個人證。”
說到這裡,他就又是一笑:“當然,兩位如果願意親自來聽,那也可以。”
銳騎營都指揮使和山海路參將哪裡願意摻和這樣的渾水,此時自然連道不敢,隨即就趕緊去篩選倒黴鬼了。話雖如此,他們也不至於真的去選那些和自己不和又或者往日看不順眼的人——楚寬剛剛都這麼說了,包括他們和底下那些小兵,自然都不會被滅口了。
否則這所謂的人證和口供豈不是笑話?
兩個人既然盡心竭力,僅僅是片刻功夫,楚寬就帶着四個看似威武雄壯的漢子進了驛站的一間廂房。只不過,那四個雄赳赳氣昂昂的銳卒,看着前面那攏袖慢行,腳步悠然的宮中太監,心裡卻都直冒寒氣。
剛剛那院子裡屋子裡的死屍,幾乎都是這位楚公公一個人下的手!可以說,之前要不是顧忌二皇子,這位一個人手持長短劍,就能把那二十多個傢伙全都收拾了!更嚇人的是,二皇子都死了,這位楚公公卻依舊沒事人似的,竟然不怕皇帝怪罪!
於是,四個噤若寒蟬的銳卒一句話都不敢多說,眼睜睜看着楚寬把兩個活口弄醒一個,隨即就微微笑着開始盤問,然而,那張臉固然在笑,那嘴裡的聲音固然也很溫和,卻和那毫不留情的刑訊手段,以及犀利入骨的話毫不相稱,哪怕問的不是他們,他們也都覺得發冷。
他們這些旁觀者都尚且如此,雖說被抓住的活口也覺得自己算得上死士了,可面對那麼一個平靜而手段凌厲的訊問者,他們仍舊從一開始的死扛到漸漸陷入惶恐甚至絕望,一前一後都恨不得連上頓飯吃什麼都倒出來。
“沒錯,我們佔了高麗那座濟州島,高麗號稱大國,那邊前些年動盪,從上到下一大串官員被我們買通了,但如今新王登基,株連了好多人,濟州島那邊眼看就瞞不過去了,所以我們纔想到冒充海東華國使臣回來,希望能夠弄一個宗室過去。”
“出主意的人說,高麗國王也不過是大明冊封的郡王,只要有一個正兒八經的宗室甚至皇子,我們就能名正言順地在高麗打出旗號。”
“到時候我們就不是海盜,而是將來的兩班了!”
“高麗那邊百姓愚蠢,尤其是賤民更是被踩在腳底下,舉國最多的就是奴婢,造反的更是和小孩子過家家似的,如果我們起事,一定能夠席捲全境。”
“正好二皇子被皇上宗譜除名,又從海路被攆去瓊州府,我們就一路打聽消息截下了這條船。算着時間是不是能趕上過年朝貢大禮,這纔在秦皇島那邊靠岸。”
這是其中一個人的證詞,而另外一個更是信誓旦旦地聲稱,還聽說另外一支海盜在日本佔據了一隅之地,真正的大名反而如同傀儡。這下子,四個銳卒簡直覺得歎爲觀止。
海盜啊……那可是海盜!竟然堂而皇之地在旁邊兩個小國混到了幾乎列土封疆的地步?這還打算從大明拐帶宗室回去拉起虎皮做大旗?是可忍孰不可忍,當然該殺!
而楚寬從兩個人口中問出這些,眼見兩人都已經奄奄一息,他卻又突然開口問道:“那麼,讓那幾個高麗人到了京城之後不要吃米飯蔬菜之類的東西,然後是在山海衛邊上的秦皇島停泊登岸,這總不至於是你們這些盤踞高麗的海盜自己想出來的吧?”
這樣一個問題也同樣是兩個山海衛的銳卒最想知道的,因此自然而然就豎起了耳朵,至於說那些真正的高麗人到了京城吃什麼這種問題,他們反倒沒有太在意,而這卻是銳騎營那兩個銳卒很感興趣的。
於是,四個人全都提起了十分精神,而楚寬手裡爛成軟麪條似的兩個人,此時雖說已經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但眼看那傳說中的分筋錯骨手落在自己身上,那當然是不想再忍受一遍。其中一個就趕緊說道:“是有人來見我家朱爺,是那人這麼教的!”
“他信誓旦旦地說,這麼一來,人家就會當我們是真正海東華國來的人!”
“我們就是因爲那傢伙的進言才被派出來的!我們是犯了事的人,妻兒老小全都在那邊!”
說出這話時,他彷彿是發現了周遭人看他那鄙視的目光,卻是悲從心來。他也很重視妻兒家人,可碰到楚寬這種下手狠辣不容情的劊子手,他實在是熬不住啊!否則就算是死了,他也不敢把那位在高麗佔據一方呼風喚雨的朱爺給供出來!
然而,當楚寬繼續追問,人到底是何方來歷,從何處來,往何處去,甚至詳細到哪裡口音,什麼打扮的時候,他就完全兩眼一抹黑了。他一個被人當成死士派出來的小嘍囉,哪裡會知道這麼多。
接下來,四個銳卒就見證了真正簡單粗暴的一面,就只見楚寬一手一個,直接把兩個奄奄一息的活口給扼死在了當場,隨即方纔若無其事地站起身,甚至都沒用戲文中常見的雪白絲帕擦手,就這麼非常隨便地揉了揉手腕。
可這一刻,也曾經殺過人的他們都情不自禁地齊齊後退了一步。緊跟着,其中一個膽大的連忙開口問道:“楚公公,人就這麼殺了,雖說有咱們四個人作證,但萬一您回到京城,別人不相信,那時候……”
“這事兒也就只需要對皇上稟報,至於其他人……一句海盜裹挾,就足以解釋一切了。”楚寬呵呵一笑,態度顯得和煦而親切,一點都沒有剛剛折騰人時那冷酷無情的做派,雖然他剛剛那會兒也在笑,但前後給人的印象卻截然不同。
“記得是從漢時開始,就有一條規矩,但凡強盜匪徒挾持人質的,無需顧忌,更不許談判,直接強攻進去,殺無赦!漢時某位名臣都有不惜兒子性命這樣的心胸,更何況皇上?至於朝中某些老大人,別看他們平時很喜歡嚷嚷,這一次不會多嘴的。”
“好了,我找人把剛剛問到的話筆錄下來,然後你們看過之後沒問題,就畫押吧。”
這一趟差事輕鬆到不可思議,四人老老實實跟着楚寬,眼見得人全盤複述了剛剛那兩個人的口供,雖說和自己聽到的一致,可他們直到這時候方纔突然想起一個問題,那就是——爲什麼剛剛楚寬不叫他們之中的某個人來筆錄?
可他們這纔剛想起,就只聽楚寬慢悠悠地說:“剛剛那兩個傢伙離死也就是一口氣,叫人記錄的話,就算手筆再快,要記下那些斷斷續續語無倫次的話,卻也力有未逮。反正你們四個人可以彼此拾遺補缺,我又很自信自己的記性,就這麼着吧。”
楚寬都這麼說,四個人哪裡還會再不識趣?當下仔仔細細讀過口供,卻又彼此再三互相印證確認,他們方纔鄭重其事地簽字畫押,當然,也免不了要摁下自己的手印。
而等做完這一切,楚寬卻把收拾善後的事情一股腦兒全都扔了,直截了當地策馬揚鞭回京,甚至連二皇子的屍首怎麼處置,都沒特意吩咐半句。等到銳騎營都指揮使和山海路參將雙雙反應過來時,這位天子心腹已經走得連影子都看不到了。
楚寬確實並不在乎二皇子的屍首如何處置。這天寒地凍的時節,其他人就地安葬,然後給二皇子尋一副棺木收殮了,然後再運送到京城,這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而就算是那兩位膽子賊大,直接把二皇子就地埋了下去,他也不覺得有什麼問題。
畢竟,別說二皇子被人挾持之後做出的這些事情,被逐出宗譜的人早就不配稱之爲皇子。
日夜兼程馳驛趕路,在冬日酷寒時節那自然是非同小可的折磨。然而,楚寬緊緊裹着身上那件黑色大氅,每天只睡兩個時辰,其他時間全都在馬上,卻硬生生靠着過硬的騎術,以及還算幫忙的天氣,總算是在正月初五這一天抵達了京城。
他當然知道自己將太后口諭說成了皇帝口諭,由此直接強攻而造成二皇子殞命,此事性質何等嚴重,但既然做了,皇帝之前也有類似的氣話吩咐過,因此他絲毫沒有半點發怵。
而對於張壽之前給陳永壽出的把某個佛羅倫薩少年帶去看看是否能溝通的餿主意,他當然也一無所知。當風塵僕僕的他出現在乾清宮時,甚至就連匆匆趕出來迎接的陳永壽都吃了一驚。他上去拱了拱手,隨即就乾笑道:“楚公公,您這一路可真是夠快的。”
聽到陳永壽把張壽那個敷衍似的主意給說了出來,還道是人本來已經要出發了,卻被太后下懿旨攔住,楚寬就點了點頭,隨即從懷中取出那書證口供,直接遞給了陳永壽。
“勞煩陳公公進去呈上此物,然後告訴皇上,就說楚寬此去,斬殺叛黨二十一人,幸不辱命。然則二皇子爲人挾持所害,未能救回,皆是楚寬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