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一個悶雷,不過須臾,大雨便成傾盆勢。
這個春天,終於開始下雨了。
冰心急匆匆跑過來,將懷裡的食盒遞給檐下的素節,一邊擦着臉上的水珠,一邊抱怨:“這雨說下就下,晚一丁點我就跑到了。”
素節道:“都淋成這樣了,你也別擦了,回去洗個澡吧。”
兩人說着,進了屋。
屋裡,童嬤嬤靠着牀頭,神情萎靡。
阿綰正在給她診脈。
明微坐在另一頭,衝她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兩人便輕手輕腳地擱下食盒,一個去擦洗換衣,一個將飯食取出來。
過了會兒,阿綰收回手,說道:“嬤嬤沒什麼事,開個方子靜養就好。就是要放開胸懷,別悶着自己,不然沒病也悶出病來。”
聽她這麼說,屋裡的姑娘們鬆了口氣。
自從明三夫人去世,童嬤嬤就病倒了。她年紀大了,她們都怕嬤嬤撐不住。
阿綰擬了張方子,多福出去吩咐人抓藥。
素節將童嬤嬤扶起來,服侍她用飯。
明微與阿綰出了屋。
不過短短數日,餘芳園便清冷不少,匆匆而過的僕婦,都是沒精打采的。
不止餘芳園,整個明府都是這樣。
死了一個,病倒好幾個,死氣沉沉的。
明微站在屋檐下,伸手去接滴落的雨水。
真是奇怪,明明她與明三夫人的母女緣才一個多月,明明早就習慣了獨自一人,可現下卻覺得分外孤單。
“公子要見你。”阿綰說。
明微點點頭:“什麼時候?”
“到時候自有安排。”
“嗯。”
阿綰不再多說,明微也不再多問。
大雨下了一天一夜才停。
第二日清晨,多福說:“園子裡的紫竹,昨晚讓雷劈了。”
明微擡頭,透過窗戶往外頭看去。
多福笑道:“紫竹在那頭呢,這樣看不到的。”
明微將剩餘的羊乳喝了,起身:“走,去看看。”
主僕倆繞到園子那一頭,果然看到被雷劈了一半的紫竹。
幾個花匠正在砍伐那些劈壞的枝幹。
明微看了一會兒,說:“這一節,砍下來給我。”
花匠依言,將她比劃出來的那一節砍下來。
明微就拿着這節竹管回去了。
阿綰用過飯出來散步,看到的便是坐在屋檐下,慢慢削着一節竹管的明微。
“你在做什麼?”
明微頭都沒擡:“你猜。”
阿綰皺眉看了一會兒:“做笛子?”
“是簫。”明微說,“橫吹笛子豎吹簫。”
阿綰心道,我沒無知到這地步,只是你才削了幾個孔,看不出來而已。
她想起公子說過的,那天晚上的事。
“你習慣用簫來駕馭遊魂?”
“確切地說,是度魂。”明微認真地糾正。
阿綰不懂:“有區別嗎?”
“有。命師的職責是掃蕩人間邪祟,正常情況下,應該送魂魄往生。所以,不是駕馭,而是超度。”
她說這句話時,有一種信念感。
阿綰不太理解。她六歲跟了公子,十年來學了很多東西。琴棋書畫、武功醫術,但這些都是有用才學的。
她學武,不是爲了成爲天下第一,探究武學之秘。
她學醫,也不是爲了濟世,普救天下衆生。
只不過,有了武功能夠不拖公子的後腿,會了醫術可以幫助公子做更多的事。
但明微不是這樣。
她學玄術,有一個很高遠的信念。
掃蕩天下,護佑蒼生。
阿綰一直覺得,這種口號很虛無,越是目標遠大,越像是安慰自己的藉口。
可她看起來,似乎很認真地執行着。
公子說,這世上的人,大多數只是表面大義凜然,難有那麼一兩個表裡一致的。
莫非她就是難得真正的好人?
天上傳來一聲嘯聲。
阿綰擡頭看了看,說道:“公子來了。”
明微跟着仰頭,看到一隻白鷹在天上盤旋。
這白鷹通身雪白,只翅膀尖尖有一點濃如墨的黑色,既漂亮又英武。
明微讚了一聲:“好鷹,你家公子變的嗎?”
阿綰瞪眼:“胡說什麼?”
“你說公子來了,又看這鷹,我當然以爲鷹就是你家公子。”
“……”阿綰決定收回剛纔的話。
這人,哪裡像個好人了?沒事就捉弄她,太促狹了!
明微一笑,繼續削她的簫。
深紫色的竹身上,有一道焦黑的雷劈過的痕跡。
她前世那隻簫,是師父用雷擊木做的。
昨夜一場大雨,將雷擊竹送到她面前。
老天似乎在用這種方式提醒她,自己是誰,來到這裡爲了什麼。
不是當明七小姐,也不是重拾親情。
而是要改變天下的運勢,不要走到慘無人道的亂世。
不多時,二夫人身邊的胡嬤嬤過來了。
“七小姐,”她恭敬行禮,“外面有人來接您。”
明微點點頭,進屋跟多福交待了一句,便道:“走吧。”
胡嬤嬤沒說來接人的是誰,她也不問。
大家心知肚明。
一輛雕金飾玉的馬車停在側門,完全沒有遮掩的意思。
明微上了馬車,往前行了一段路,忽然笑出來。
阿綰莫名其妙:“你笑什麼?”
“你家公子的名聲,挺好用的,明家現在都不敢動我。”她說。
阿綰翻了個白眼。
明微又道:“我今天坐進這車,在別人眼裡,跟他就扯不開關係了。你可得告訴他,事情做了就要負責啊!”
阿綰哼了聲:“你不知道我家公子出了名的不負責嗎?”
“別人他可以不負責,我嘛,他一定得負責。”
阿綰扭開頭,心道,做夢!先不說她古里古怪的來歷,便是明面上的身份,哪裡配得上公子?
一路無話,馬車駛進一家酒樓的後院。
她們一下車,便有人迎上來,恭恭敬敬引至樓上客舍。
明微踏進門,就見楊殊懶洋洋倚在窗前,一邊把玩着手中的象牙摺扇,一邊低頭看樓下的行人。
“公子。”阿綰喚道。
楊殊轉頭看過來,笑道:“這幾日吃苦了?阿玄說,你天天不是喝粥就是啃饅頭。”
“是啊!”阿綰抱怨,“連點肉味都嘗不到。”
楊殊哈哈一笑,伸手颳了下她的鼻子:“今日讓你吃個痛快,去點菜吧!”
這是要支開她。
阿綰不樂意。
“乖,快去!爲了等你們,我可是到現在都沒吃呢!”楊殊哄她。
阿綰跺了跺腳,轉身出去了。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從頭到尾旁若無人,看都沒看明微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