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了許久,終於我見日頭偏西,便與林述一同告辭回去。臨走之前,韓之繁一直望着我,墨色深深,他的面容半隱在在晦暗影子之下,我眼神不好,不易辨出他的神情。
心裡頭微微搐痛,寒毛略起,背稍僵直,轉身而走。
我裝作什麼也未見。
林述與我並沒有坐馬車,而是一路奔騎到了太傅府。我在這路上愣是一句話沒說,林述也不說。我其實什麼也沒想,就是覺得心裡太空太空。耳旁的風呼嘯而過,我雙眼失焦放空,不知所思。
園有桃,其實之餚。心之憂矣,我歌且謠。
不我知者,謂我士也驕。彼人是哉?子曰何其?
心之憂矣,其誰知之!其誰知之!蓋亦勿思!
園有棘,其實之食。心之憂矣,聊以行國。
不我知者,謂我士也罔極。彼人是哉?子曰何其?
心之憂矣,其誰知之!其誰知之!蓋亦勿思!
恰如隔世,小小的姑娘還在那案上看書,卻被身旁的胖丫頭一把拉起跑到了府門外頭。長街遠處,一人鮮衣怒馬,垂垂而至,頎然孤傲恍如這個世間唯有他;此階之上,那個姑娘不即不離,只望了一眼便轉身回去,卻是在心下暗許一瞬而過的駘蕩,似春風化柳葉,一如此後那位少年信誓旦旦不易不棄之語。
我未曾騎過他的馬,一直都是遠遠地望着他。我不會表露自己的心事,他因而也猜不透我所思所想。然而如今不同。
天色漸暗,我坐在林述身前,斜陽落過枝頭,將他鍍上一層淡淡的金茸。我的小小心事都被一人看穿看透。
我感激,我欣喜,卻惶恐,卻躲避。
不敢直視,不忍正視。我的膽子如我孃親所說,恐是比螻蟻的更小。
脖間有些涼意,耳後的氣息意蘊悠長,淺淺綿綿,手上的溫熱一直都在,我念念不忘的卻也都只是些餘溫罷了,我反覆告訴自己過去的不若現下的實在。
一遍又一遍地在腦中念着這麼幾句詩。
“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
不如憐取眼前人。這般陳詞濫調說濫的話語,爲什麼需要我灌輸自己才能聽進。或許是我一向如此,凡事自己會去想,然而不若被教導被灌製地來的明白。我聽不了自己的心,卻聽得見反覆的話。
我的視線凝在了握住繮繩的那雙手上,我一手拳頭微微握緊,一手卻從他手下抽出。他似是一晃,不明我這般的舉措,我疏淡一笑,眸光平靜,故作方纔我潛意識的迴避的掩飾,而將我的手疊在林述的手上。
林述勒馬而停,我猛地一回頭,他俯身欲下,我卻似是與一處溫溼一擦而過。我張着嘴,怔怔地,半晌沒回過神來。
直到他下了馬,說了聲“下來。”我方是如夢初醒,意識到方纔是什麼。
清風盈袖,他如清空,邈如明月。我素來暗沉如灰,此刻也怕使他面目蒙塵。
我好似做錯了什麼。
脣上的一薄涼還彷彿停在上頭。
跳下馬,我跟在他的後頭,瞧着他的背影他的身形,眼中半明半昧,總覺得恍惚不真實。
他看得通透我,我卻無可捉摸他。不懂他的喜怒。
走到廳堂,林述他爹爹和孃親已經在飯桌上等着我們了。我向他們道了一聲好便坐下,坐下便感覺到如芒似刺的目光。我擡起頭,正視那道目光的主人沈雋如。
我神色淡淡,方纔竟是忘了這桌上還有這麼一號人物,喚了她一聲,便等太傅大人說開飯了。但是饒是我等了一會,林述他爹也沒說可以吃了。我擡頭一看,竟是發覺大家都在看我。
我不覺得自己臉上有異,可爲何大家都這般瞧我。心下不解,轉頭去看林述,對上林述那雙似深淵似寒洞一般的眼。他的瞳眸漆黑邈蒙,我呆呆地望着,還是不解那一雙墨池裡的悵然從何而來。
直到他遞給我一塊帕子,我還以爲是自己臉上有髒污,拿來擦拭之後,才發覺我的兩頰是盡眼淚。
這下便出盡洋相而又惹得大家心煩了,我胡亂地擦了幾下之後,扯出一個笑來,編了一個謊,倒是讓他們的心安了:“那個,我有迎風淚,見風就落淚,方纔莫不是驚了公公婆婆和表妹了。”
“原是這樣,我還以爲你受了什麼天大的委屈呢。”林述的孃親執起筷子,似是隨意地說道,然而我聽得出話語裡的責備。
沈雋如也橫插一腳說:“嫂嫂方對着我哭,我一想也是無做錯什麼對不住嫂嫂的事,這可是嚇壞雋如了。”
我動了動嘴,也不知如何說纔是好。望了一眼面無表情的安然夾菜的太傅與臉色黯淡的林述,我才覺得自己真真是個罪人。
爲什麼莫名會哭,連我自己都不願去想。或許我本身便是遲鈍,那些下午積攢的淚直到傍晚才涌出,涌出了我覺覺察不到。好似我這人太作,做戲給他們看一般。
心裡頭也是着急自己給大家落下了這麼一個極壞的印象。只是我深深地感受到林述身周的低壓,顯是陰雨來前的現象。
一頓飯卻被我弄得失了氣氛,然而我自小講究食不言寢不語,也不曉得在這飯桌之上說些什麼開懷纔是。我想着如何重新討回林述他爹孃的歡心,不至於鄙棄我這人兒,便打算這飯後陪她孃親說會話,或是送個禮什麼的。
飯畢,林述他孃親施施然走回後院,我也隨之跟上去。便只在回頭之間瞧見了沈雋如那不懷好意地笑。我漸漸把一條線連了起來。
九公主爲何會知道我與韓之繁的瑣事呢,韓之繁自然不會自己去說,若要查,情分這種事情也很難查清。若不是沈雋如那日去了掬月社之後與那裡的大傢伙熟絡起來,她便藉機告訴了時碧斂此事。而時碧斂語中似信非信的樣子,又恨又怪罪不了我的原因則是她知曉了我那日在流麝樓裡與韓之繁說的話,至於那些話是誰傳的,我覺得少不了百里皙。而我先前提到過百里皙喜好的女子是靈動活絡而非我這般死氣沉沉的,那麼時碧斂九公主倒是也符合他的口味。
百里皙這小子,見色忘義,雖說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是我定要逮着他這個把柄,以後好好宰宰他。
林述他孃親走到東廂,兀自坐躺在折榻之上,我乖乖地遣退了丫鬟,點了一格沉香。沉香嫋嫋,幽幽升起,整個屋子暖和上許多。
“說,怎麼回事?”林述的孃親倒與林述一般,能輕易看穿人的心思。她也曉得我方纔定是胡謅。
我心下惶恐不安,咬着牙不曉得如何作答,當我躊躇難當之時,林述他孃親又開口言:“我曉得你不願說,可是我心疼子循,不曉得你是怎麼想我的。”
“我……我和子循也成了婚,我作爲他的夫人,自然以他之憂爲憂,以他之喜爲喜的。”我說得冠冕堂皇。
“你倒是會說。”她笑了一聲,“看你就是個不會疼人的,如若覺得自己有愧又做不好,可是要想想或許會有更好的人選。”
我雙眸驚異地睜大,沒想到林述他孃親把話說得愈加明確了。
“你也莫怕,若是我不同意,光憑他自己說的,你也是進不了林家的門的。”她將後頸向上靠了一些,“至於別人人選……不是雋如。那丫頭的心思也可算是昭然若揭,但是我於她另有安排,所以不是她。”
“我……並不介意表妹,若是我不是,再納幾個妾也是無妨的。”我說得誠懇,生怕她曲解了我的意思。
“呵,”婆婆冷笑一聲,“你這般的女子,竟是這般知曉是非,我是該誇你知書達理呢,還是該數落你一番不懂我家兒子的心思。”
我一下子如鯁在喉,咔了半日,終是說:“那我該如何?”
“這樣冥頑不靈的丫頭,我也是服,你不在乎,可別人卻在乎着,我不能動你,也只盼望着你自己能夠想個明白,可如今這個模樣我卻是不想再插手了。若是最後還是不成,那也算是個給他的教訓。”
說實話,我還是不懂。我一直是愚笨的,因爲思維總是有異於常人。彼時在太學學堂裡,我總是對大夥都通曉而又覺得甚爲簡單的東西想不明白一再追問夫子,而那些觸類旁通的枝端末節卻搞得比誰都明白。我記性差,雖愛讀史卻記不清楚年份與事件,只是對細節的我覺着有趣的地方深入查書研究。
而今林述孃親於我說的這一番話,我也是一直半解的。只曉得我虧欠了林述的越加得多了去了,我這般不解風情,我這般沉如死魚,好似是傷了彼此的心的,所以我定要對林述好一些。可是,什麼才叫好呢。我自知有愧,在面對那人的時候總是軟了下去,從來不耍自己的小脾氣。我始終覺得其實自己做得不賴,或許我還要做得更甚?
方在蔓翠山上時,時碧斂讓我對林述好;現在林述他孃親也是這樣的意思;在之前那六皇子也這般囑咐我。我心裡自然是如明鏡般清楚的,可惜就是沒做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