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閉上的雙眼終是細開了一些, 純黑的眼眸透不進半分雜色。見我眼眶充淚,似是故作輕鬆地安撫:“方纔有些累了,眯了一會。”
我扯出一個比哭皆要難堪的笑來, “我知曉, 累了就閉上眼睛歇一會, 莫要睡過去了。”
林述脣角的笑一直溫如柔波, 煦光搖曳, 可我卻覺寒意刺骨,眼神閃爍,喉嚨啞澀悶不出聲響。
“有些痛, 因而……我還睡不沉。”
“說話算話。”我望着他眼底的一泓清水,如鯁在喉。
稍稍扶起了林述, 將他身子全壓在了我身上。本想棄了那匹只剩出氣的馬, 可如今腹中酸澀, 空的發慌。
將馬在地上拖了一小會路,便是怎麼也走不動了。
幸而我也找到了一處掩映着的山洞, 從馬袋子裡摸出了火摺子,攏了幾根木柴,回憶着他們點火的樣子,燃起了火。火星跳動,時而撥到我手上, 我被燙的險些丟了火摺子。
林述側躺在我腿邊, 我將他的頭枕在我腿上, 心裡想着如何替他把背後的箭給拔了。欲拍拍他, 讓他醒來, 卻是怕擾了他安眠,可又怕他這一睡便是再醒不來了。
火光燃舞, 而木柴被燒得啪啪作響,洞口被我用枝葉掩住,擋住了一些灰煙,以防被人通曉我們在此處。
可洞內的空氣並不是極爲流通,我被薰得嗆了幾聲。
林述也因此而暫時醒了過來。
我有些歉疚地看着他:“煙着了?”
他脣角一淺,“把帶葉子的枝條挑開,加幾根禿枝就好。”提點我,我恍然明瞭,按照他說的去做。
林述輕輕咳了幾聲,小心地儘量不拉傷後背的傷處。那傷口的血已經凝固,只是入箭極深,林述面色蒼白,嘴脣也失盡血色。我看在眼裡,心疼極了。
“我替你拔箭。”
林述聞言一怔,看向我的眸子幾許從容,幾許深沉。
“好。”
將外頭的積雪捧來一堆,用大葉子盛着,靠近火堆,片刻便化了開來。身邊並沒有盛水的器具,也只好將幾片葉子疊成一隻碗的模樣。
將林述緩緩扶起,靠在我的肩膀,用力,卻是無法一下子將箭尾毛羽折斷,又怕我粗心下手不謹慎,而誤傷了林述。
我一手緊握住箭桿,一手掰着箭尾,林述輕哼,我曉得自己這樣下去亦是不行。正要退縮,他卻是欺近,一把拉住我的手腕,“再來。”
因爲外衫厚重,我想要替他褪了,卻因這箭羽的阻礙更爲麻煩。一時犯難,忽的開朗,明白可以將他外衫的口子撕得更大一些,這樣也方便我脫去他的棉袍。
林述的嘴脣沒有一絲顏色,我眼皮一直跳,心中慌亂,約莫過了一刻鐘多,終是把裡外幾層的裳衫一層層地全褪下了。
背上的傷口觸目。
與他其他細膩的肌膚形成強烈地對比,那道口子皮開肉綻,像是好端端玉質起伏的肌理被活生生撕裂了一般,粗魯且兇殘。
我扯用了裡衣一角,將之在溫熱好的水裡浸溼,顧不得髒,把林述的墨黑的發順到他胸前,輕輕搽拭着他背後的傷口。
他忍住沒發出喊痛聲。
我忍住沒落下涕淚來。
入箭極其深,箭頭全都埋沒在肉裡,料想他身子並不壯碩,我只怕這箭已經刺入他心肺了。
忽的不敢下手。我從未學過醫,醫術也挑着自己的性子看,覺着無聊亦或是不喜歡的便不再看下去,如今倒是自討苦吃了,可這箭是不得不拔的。
“拔吧。”他倒是徑自給我下了指令。
我嗯了一聲,想那多年之前我從未想過自己竟會步入這般的境地。如今嫁給了他,日子恰是不同尋常了。
“那我用力了?”
心頭突突地跳着,咬着牙,我按住他的肩膀,使出渾身的力氣,用力一拔,他的手臂緊捁住我的腰,微微一顫,私有輕唔。而我竟是一步到位,箭頭一下子便是拔出了,那混着凝血的箭,上頭的血漬還是殷虹,我心下舒了一口氣,還好沒有淬毒。
洞口吹進了幾絲風,讓我小小地打了個冷戰。
這才記起正經事,便急忙丟了箭,將他的裡衣扯成幾條帶子。而我又不識藥草,幸好在袋子裡頭尋到了一酒囊,這時才發覺我可以用此來灌水,責怪自己方纔也不仔細找找。不過回頭一想,若是那時便找到了酒囊,那這酒便是浪費了,也無從用此來清理傷處。
將酒倒出,用沾了酒的布條重新清洗了他那突兀的傷口,他背脊微動,一手環緊了我,我曉得傷上加酒只會越發疼痛,一如傷口上撒鹽,我鼻子一酸,手腳快了一些,怕凍着他,胡亂地幫他綁好繃帶。
穿上舊衣,我們小嚐了幾口酒,頭腦有些昏沉,他先我睡了過去。我心中自然是恍惚,卻是不敢自己也睡着了,怕萬一追兵追及此處,那我倆可真是無處可逃了。
守着洞內一簇火,守着在我膝上淺眠那個的人。
撐着眼皮,不讓睡意來襲。
背對着洞口,一來替林述擋了些風,二來這寒意也好讓我頭腦清醒一些。
不過一夜未眠,實則我也並不是非睡不可,可就在我這般想了不到片刻,我也摸不清我究竟是何時睡過去的。
只覺得腦袋很沉,依稀躍過幾個支離畫面,卻是抓不清細節,本應牢牢印在腦海,卻是記不真切。
點起一爐沉香屑,煙香嫋嫋升起。少女着着九重深衣,搗着瓷舂裡的碎屑,聽着老人的促膝恆言。紫檀木門被敲了三聲,門被小小地推開,門口立着一位少年,手捧着一堆竹簡。與老人道了幾句話兒,老人便是起身而出,笑着讓少女呆在此處與這少年爲伴。
待屋裡頭只剩少年與少女,那窗外的雪熒熒,白得虛幻,虛妄糅雜薰染了屋子裡面兩人的眉眼,我也就因此而辨不清這二人是何等的面容。
搗香屑的少女轉頭問着少年手中爲何,少年抽出一副竹簡攤開,放到她眼下。少女稍稍一閱,卻是腆着臉要問少年討去這竹簡。少年大度應了下來,本是素白的臉漸染上了映窗外的一支梅的妍色。
此後每日而來,少年少女同簡而閱,時而同悲同喜,時而見解相左。聞少女提及家中、好友趣事,每每卻總談到另一人,而少年笑意一直清淺。外頭的梅花開了數枝,綴滿了半邊的簾。
少女方及笄,少年笑問她取了如何的表字。少女不言,蘸了蘸墨,寫在了淡黃宣紙上,遞給了少年。少年輕喃,隨即吟了半句詞,道這是個好名字。少女欣然。
三日後,雪停,卻未有少年輕叩小扉。
唯留得一信箋,上頭清雅小楷寫着:
“匝路亭亭豔,非時嫋嫋香。素娥惟與月,青女不饒霜。”
少女方記起後半句爲:“贈遠虛盈手,傷離適斷腸。”思及今後恐是難以再見,自覺惆悵,卻也不曾向老人問起少年爲誰。
半月後,少女歸家,與告辭。
我笑着少女糊塗,這詩分明還有尾聯未想通透,好似辜負了少年一番心思。
“爲誰成早秀?不待作年芳。”倒也有花開堪折直須折的意思,只是句中的“誰”倒是耐人尋味了。
這本是一場極好的姻緣,也不曉這木頭姑娘後來可是知曉了這少年的心意,可是作了誰的沉香,誰的芳華?
醒來時,頭依舊混沌,呆坐了好一會兒,思着夢裡的故事意猶未盡,才發覺林述已經不在我身側,心裡一驚,四處尋覓,聽聞外頭彷彿有響動,連忙出去,卻是在洞口不遠處見他肩披着裘襖,一個人坐在雪堆邊上。
此時,已是入夜了。
雪霽天晴,濃如墨色的夜空疏星幾點,亮得透明。
“你來外頭做什麼?”我輕言,卻覺着林述這淨白素雅的氣韻在遇到他之前,好似也哪裡見過,細細一思才覺恐是像那夢中的少年。
“素娥惟與月,青女不饒霜。”林述垂着眼,我一個恍惚,便是將他與夢裡之人混淆了起來,那少年清朗的聲音彷彿流水溫雅,而他卻也正是這樣,林述繼而落寞道,“本想瞧瞧這月色,可惜唯有繁星。”
我不解,道:“你傷口可還未好。”
林述卻不答,“方撿的木柴裡有沉香木,沉香安神靜氣,夫人睡得可好?”
不理他這甚不合我意我的對白,“子循你怎的也這般任性,明明才拔了箭,且也未塗藥草,這就要出來吹風賞月,我骨子裡斷無你這般的風雅。”我勸他,“身子總比這月色來的要緊罷。”
“妄姓了文姓,妄作了雅人。”林述笑我內心實在,“夫人同我坐一會罷。”
我拗不過他便只好在挨在他身旁,一同做做那話本里纔有的風花雪月之事,怪不自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