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烈日高照,南塘市的空氣裡全是悶熱。
正午時分,酷暑難耐,街道上幾乎見不到什麼人影。
實習生小紀額頭滲着汗水,步履凌亂地跟在程果身後,略顯不滿道:“果姐,人倪程姐家裡人都說了是猝死,你非要說是被她老公害死的,你又拿不出證據,這都快跟了兩天了還沒找到點線索,咱就別跟了吧?人家家裡剛辦完喪事,咱給自己積點德?”
程果翻了個白眼,她其實挺煩這實習生的,無奈老大就是要把剛畢業的小朋友分給自己帶,打從她調查倪程的死因起,這廝就在她耳邊聒噪個沒完,一副老大不樂意的樣子。
她不耐煩地揚了揚手,視線片刻不離前頭倪程的丈夫,對小紀說:“你要實在懶得跟我就跟老大說去,別在我耳邊嘰嘰歪歪的。”
小紀心裡一個咯噔,擡手擦了把額前的汗,他其實早對程果不滿了。
小紀到《八卦週刊》實習也有三個多月了,當初剛進社裡的時候,主任溫尚元就把他丟給了程果。
他私底下曾悄悄問過社裡其他老記者程果爲人如何,結果答案出奇的一致——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這就是程果社裡的形象。
與她共事的這三個月裡,小紀結結實實地明白了老記者們對她這個“高度評價”確實精準無比。簡單來說,她對於新聞的原則與他幾乎相悖,但凡能博眼球,胡編亂造那是家常便飯,且對此毫無底線,但偏偏點擊率又奇高。
“我跟你說,倪程家境殷實,她丈夫娶她的時候一窮二白,靠着倪程發家的,倪程死了之後你知道他乾的第一件事是什麼嗎?是把倪程的財產給分了,背地裡還跟小姑娘眉來眼去,我纔不信倪程是真的猝死的呢,我看沒準到最後這是個殺妻案。”
程果邊搗鼓相機邊振振有詞,對於自己設定的情節走向格外滿意。
又來了。小紀皺起了眉頭:“現在不流行這種狗血劇情的,人家醫院出鑑定報告了,就是猝死。”
和小紀受不了程果一樣,程果也受不了小紀,她沒好氣地嘲諷道:“就你這樣的,應該去幹紀實新聞啊,跑我們這種專挖人隱私的八卦週刊幹嘛?來彰顯你本人的正直不阿?”
小紀憋得臉頰通紅,興許是被程果刺激了,話不過腦,一時衝口而出:“你不就是看不慣倪程姐嗎?在社裡的時候倪程姐樣樣都比你好,你哪一樣都比不過人家一直耿耿於懷,社裡的人都說你嫉妒倪程姐,現在倪程姐出事了,你非要扒着倪程姐的事情不放,連安息都不給她,你半夜能睡得心安理得嗎?倪程姐在世的時候待你不薄吧?”
程果的動作猛地一頓,臉上瞬間冷若冰霜,那雙眼睛迸發出來的目光冷得能將人洞穿。
小紀嚇了一跳,冷不丁地瑟縮了一下,不敢去看程果的眼睛,說完他就後悔了,就算他說的那些都是事實,但再怎麼樣也不該當着她的面說,這不是殺人誅心嗎?
沒想到程果聽完居然沒有發脾氣,這讓小紀更加瑟瑟發抖,以往只要聽人說一句倪程好,程果不是罵罵咧咧就是冷嘲熱諷,就連程果的上司溫尚元都說她得了倪程恐懼症。
小紀打從跟了程果之後,還沒見程果說倪程一句好話,剛開始的時候他還以爲這兩人水火不容,結果每次都是倪程端着副好架勢熱臉貼程果的冷屁股,程果連正眼都不帶瞧倪程一眼。
所以倪程的死訊傳來時,小紀一度以爲程果會偷偷摸摸開瓶香檳慶祝,哪知她第一反應居然是跟蹤倪程丈夫,深挖倪程家裡的料,企圖編出個大新聞來,這完全違背了小紀的做事準則,讓他一度想跟她一拍兩散。
程果沒好氣地白他一眼,沒說什麼,直截了當地把車停在路邊:“下車。”
小紀一時懵了:“果姐,我不是故意的,你別……”
“快點兒,別耽誤我追車。”程果不耐煩地盯着前面那輛漸漸遠去的車,不客氣地伸手推了他一把。
小紀被她嚇懵了,不敢怠慢,幾乎是連滾帶爬地下了車,人還沒站定,車子在他身後飛快地開走。
程果心裡堵着一口氣,小紀剛纔那樣兒已經不能用沒心沒肺來形容了,那就是他的心裡話,她知道社裡的人都是這麼想她的,和倪程比起來,她簡直是倪程的反義詞,方方面面。
倪程和她是大學同學,兩人同是新聞系出身,從大學時代開始,程果就不喜歡倪程這個人,倪程這人在她看來就是裝,方方面面地裝,把自己包裝成各種完美人設,簡直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來。
那時候倪程幾乎包攬了系裡所有的獎學金和各類好平臺,只要有她在,別人根本撈不到任何機會,完美地不像是現實生活中該出現的人。
程果偏不信這個邪,總想着要在她身上找出些破綻來擊破她苦心營造出來的完美形象,奈何大學四年,徒勞四年。
她從那會兒開始就跟倪程不對付了,倪程永遠都是第一,而只要有倪程在的地方,程果就只能是第二。千年老二這個名號伴隨了程果整個大學生涯。
別人說程果是嫉妒倪程,程果也不否認,多多少少有一點吧,當你常年活在某個人的陰影下時心裡很難不產生點什麼想法。
結果好不容易捱到大學畢業,她們又同時進了同一個單位。
報道第一天,當程果見到倪程的時候心裡是崩潰的,偏偏倪程還能落落大方地笑着跟她打招呼,高高興興地挽住她的胳膊感慨:“真是太好了,我還擔心一個人會適應不來,有熟人在就太好了,我突然也沒那麼害怕了。”
程果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甚至很想躲到廁所裡大哭一場,要是知道倪程也來了這裡,她一定努力去面試其他單位。
工作三年,程果和倪程完全不同風格,程果向來激進,不怕被罵,也因此成績斐然,但身爲調查記者,手段着實不那麼好看,因此罵名也擔了不少。
倒是倪程十分愛惜自己的羽毛,做派和程果是完全兩個極端,於是大學時光再次巡迴,職場上,倪程依舊是那個閃閃發光討每個人喜歡的完美形象,而程果,則是那個不擇手段的激進分子,兩人在社裡的口碑兩極化相當嚴重。
正午時分,前面的紅燈口堵得水泄不通,程果不耐煩地拍了拍方向盤,罵了句髒話:“要不是小紀這傢伙耽誤我,我這會兒早跟上那渣男了。”
倪程什麼都好,方方面面挑不出一點毛病,要說實在有什麼問題,就是看上了這個渣男。
所有人都相信倪程是猝死的,偏偏程果不信。
但她這麼執意要調查倪程的死因,倒也不是爲了替倪程抱不平什麼的,可能只是想要證明,倪程完美的人生裡總有那麼點兒污點,而這個渣男無疑是最有可能成爲的那個污點。
她一路尾隨渣男,蹲在人家家門口,如果渣男真有問題,總能給她撬出點什麼來,她以往的那些光輝業績就是這麼來的。
到了後半夜,外面漸漸沒了動靜,沒有小紀在耳邊叨叨,程果漸漸地有些困了。
她看了眼已經滅燈的那棟樓,乾脆躺下來準備睡一覺。
不知不覺便睡了過去。
夢裡,程果到了一個陌生的小鎮,那是夜晚,但周遭都兵荒馬亂的,好像外面出了什麼亂子。
她奇怪得跟着人羣跑,到了小鎮邊緣地帶,那裡火光沖天,幾乎把整個鎮子都照亮了。
“快救火,阮家那個癱瘓的還在裡面。”
人們開始自發地拿着水救火,消防車也來了,程果茫然地在外圍打轉,懵裡懵懂地轉身想走。
結果一眼,就讓她頓住了腳步。
一個眼熟的女孩子從她眼前經過,一路小跑到人羣裡,程果呼吸一窒,就是化成灰她也認得,剛纔那個女孩子不是倪程還能是誰?
火光漸漸平息,人羣跟着散去,程果沒心思搭理那些,跟着倪程走。
夢裡的倪程好像只有十七八歲,一副瘦瘦小小沒有長開的樣子,她仔細看看,覺得倪程以前好像也沒有多好看,怎麼一上大學就成了女神了呢?
忽然,不知是誰喊了一句:“阮家那個被活活燒死在裡面啦,都燒得認不出人影來了。”
另一個人問:“他家那個小子呢?這火都燒了這麼久了也不見人影,是不是他故意放火燒死的?”
“呸呸呸,人家還只有十七歲,話不能亂說的。”
“雖然只有十七歲,但我看他殺人放火什麼都敢幹,前兩個月不是還因爲打傷人差點進少管所?”
“你別說,那小孩我看着都害怕,瞪你的樣子能嚇死人,懷疑是他放火的一點都不奇怪,我們鎮裡誰不知道那小子厭惡他那個癱瘓的媽啊?”
程果皺着眉頭看過去,這幫七大姑八大姨,對個孩子這麼惡意未免也太惡臭了,虎毒還不食子呢,何況一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