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尋夢

“咚咚咚。”

懷歆沐浴完畢, 穿上休閒的家居服,提着一袋水果敲響了89號房間的門。

她剛給鬱承發微信來着,但是他沒回。她索性就直接過來了。

等了幾秒也沒人來開門。

懷歆又敲了幾聲。還是無人迴應。

她尋思着是不是他又出去了,正想着要不打個電話的時候, 房門倏地從裡打開。

懷歆目光頓住, 滿腔話音也哽在喉頭。

屋內是黑的, 到處都是陰翳。隱隱約約傳來一陣煙味, 她站在門口都覺得有些嗆鼻。

月光撒進窗沿, 頹靡而冷清。

男人的穿着還是和剛纔一樣, 只不過逆着光影, 表情看不清晰。他很高,垂着眼眸看着她。

高挺鼻樑上架着那副眼鏡, 依稀能感覺目光極淺淡, 眼底沒有什麼情緒。

懷歆向來會察言觀色。

她捏了捏塑料袋,細微地做了個吞嚥的動作。

“承哥……我之前去鎮上買了一些水果,就想問你要不要……”

已經入夜, 整個民宿內很安靜, 走廊上也沒有其他人,懷歆努力地維持着那種自然聊天的閒適感:“給你發微信沒收到回覆, 就直接過來了……”

鬱承凝視了她片刻,終於啓脣:“謝謝。”

他嗓音一貫的溫和,只是不知怎的有些喑啞,就像是海潮卷掠過低空, 觸上暗礁的那種砂質。

懷歆將袋子向上拎了拎:“藍莓、蘋果、菠蘿、芒果,都是洗好的果切, 很甜的。”

鬱承接過來,又重複一遍:“謝謝。”

他的房門半掩, 彷彿下一秒就要對她關閉。男人看着她,似乎也沒有什麼多餘的話想說,只是很紳士地等待她自己先禮貌退場。

“……承哥。”

懷歆捏着褲腿,小聲地說:“你可以陪我去一趟小鎮嗎?”

鬱承眼睫稍動:“什麼。”

“我今天,爬山的時候磕了一下,想去買點跌打損傷的膏藥。”懷歆抿着嘴角,“可是現在比較晚了,我有點害怕。”

“……”

“要是不方便的話就算了。”她很快補上,咬着脣說,“我、我一個人也行的。”

鬱承視線在她身上停駐須臾,而後鬆開了握着門把的手。

“好,等我穿件外套。”他轉身向裡屋走去。

懷歆暗暗鬆了口氣:“那我也回去換身衣服!”

“嗯,去吧。樓梯口見。”

香格里拉鎮不好停車,兩人選擇直接走路過去。一路上鬱承的話仍舊不多,懷歆也沒有刻意扯些話題要他參與,只是簡單地把自己爬短線的經歷分享了一下。

她語氣輕快放鬆,很自得似的:“我只用了一個小時多一點。還被途中遇到的姐姐誇了呢。”

懷歆聽到鬱承輕輕笑了聲。

不着痕跡仔細觀察他的表情,似乎恢復得與往常無異。

“進步顯著,值得表揚。”鬱承嗓音溫緩,少頃話音一轉,“不過好像磕磕絆絆的習慣還是和之前一樣,沒怎麼變。”

“……”

“這也不能怪我吧。”懷歆摸了摸鼻子,尷尬地替自己找補,“有些人連平地走路都會摔跤誒。”

男人低垂着眼淡淡地笑,不置可否。

到了藥店,買了酒精棉球和碘伏,還有一些外用的膏藥。懷歆眸光一掃,看到很稀奇的東西。

“誒,這裡竟然有金銀花露。”她走過去,舉起一瓶對着鬱承揚了揚,“我小時候可喜歡喝這個了。”

“爲什麼?”

“說不上來,就是甜甜的,感覺不像是藥。”

懷歆像發現新大陸似的,對着瓶身照相,鬱承耐心地看着她上上下下地擺弄,結完賬後,兩人從樓梯上並肩走了下來。

藥店正對面是傢俬人影院,營業到凌晨一點。

懷歆隨口一提:“也不知道這種店的坪效如何。”

學金融的對這種數字很敏感,商業模式、單店模型、毛利率、年度銷售額等等,鬱承瞥她一眼,接上:“按這裡的生活水平來說,不會特別高,低頻次消費的小本生意罷了。”

“哦,這樣。”她側身看向他,“那我們要不要幫助他們提高一下日均營收?”

“……”

是認真且懇請的語氣,但水靈靈的眸子卻瑩潤着黠意,很理所當然的一個提議。

鬱承揚了下眉,難得失笑。

“你想看電影?”

“嗯,可以嗎?”懷歆微擡眼睫,“想看那種輕鬆一點的,可以舒緩心情的片子。”

頓了下又小聲解釋:“……我就是看着現在還有點時間。”

鬱承低斂眉目看着她,眸光溫沉,神情有些難辨。似乎略帶某種審視意味,又像是細緻的打量。

半晌,他淡聲回:“那就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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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影院的老闆在前臺留意他們很久了,眼見着兩人過來,忙笑臉相迎:“我們這邊片子很多的,只要網上能搜到的都能播放,兩位想要看什麼?”

他電腦裡有個文件夾,裡面存放着客人常點播的電影,懷歆一眼就相中其中一部:“《尋夢環遊記》,聽說很好看的。”

說完便有點期盼地看向鬱承。

是部三四年前的動畫片,皮克斯出品。當時上映時便好評如潮。

男人正低頭回復短信,聞言掃了一眼,沒什麼異議。看上去也不是非常在意。

老闆笑眯眯地和他們敲定下來:“好嘞,那就這部,請二位跟我過來。”

他帶着兩人來到一間不大不小的放映廳,屏幕還比較大,房間裝飾也很新,十分乾淨,沙發柔軟,只不過看着好像是情侶座,中間沒有任何扶手或者阻隔。

鬱承仍在看手機,邊打字邊在一側坐下。懷歆也就很自然地坐在了另一側,和他隔着不遠不近半隻手臂的距離。

不一會兒,背景音樂響起,電影開始播放。

“祝兩位觀影愉快!”老闆貼心地替他們關上了門。

房間裡的燈光整個暗下來,主角米格的自白隨着歡快的音樂互相應和,鬱承的注意力也終於回到屏幕。

懷歆感知到他的視線從側面掠過來,下意識也轉頭。兩人在黑暗中對視一瞬,誰也沒有出聲。

其實是個挺有想象力的故事。

米格出生在墨西哥一個製鞋工匠世家,他癡迷於音樂,可惜家人都強烈反對。聖靈節這天,按照節日傳統家家戶戶要祭祀祖先,而米格由於和親人發生爭吵,意外穿越到了亡靈國度。

在這裡,他邂逅了逝去的親人們,發現他們其實都以另一種形式生活在這個世界中,並且每年都可以在聖靈節這天,憑藉家族靈臺上的照片作爲通行證回到現世去看望生者。

在探險的途中,米格碰到一位落魄的音樂家埃克托,由於無人供奉照片,無法回到現世和親人團圓,所以請求米格將自己的照片帶回去供起來。

背景聲和畫面搭配得恰到好處,活潑輕快,又是音樂主題的電影,所以常有插曲彈唱。

有一段懷歆看得略微入迷,某一瞬間突然想起,這可是她和鬱承第一次面對面一起看電影。

和線上打電話不同,此刻的他是真實的,呼吸在身側,輕緩而悠長。

原本以爲這大概就是個小男孩在異世界冒險的故事,誰知情節上有一個非常巧妙的設計——如果現世裡沒有人再記得逝者時,他們的靈魂就會在亡靈國度完全消散,永遠離開這個世界。

米格和埃克托來到舊友家拜訪時,虛弱的老友躺在牀上,在柔淺的吉他樂聲中聽完了他此生最爲摯愛的一首曲子,然後安詳地閉上雙眼。

他化成了無數片亮着金光的萬壽菊花瓣,隨着揚起的風輕飄飄地散了。

“他怎麼了?”年輕的男孩睜大雙眼。

“他被人遺忘了。”埃克托說。

“如果在活人的世界裡,沒人記得你了,你就會從這個世界消失。”

生老病死是自然常態,無力抗拒也無法逃避。其實死亡與分離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被人遺忘。

被自己所愛的人徹底忘記。

已經是亡靈的埃克托,摩挲着一張幾十年前的殘損舊照片,上面是女兒可可孩提時的模樣,彼時她還是個扎着麻花辮的小姑娘,而現在已經成爲白髮蒼蒼的老人。

“我一直希望能夠再見到她。”他的語氣輕而悵惘,“希望她還會想起我。”

埃克托是在外出闖蕩的時候不幸離世的,他沒能見到女兒長大時的樣子。但是他爲她寫過一首歌,每當想念她的時候都會輕輕哼唱。

Remember me/

請記住我

Though I have to say goodbye/

說再見是不得已

Don't let it make you cry/

希望你別哭泣

For even if I'm far away/

I hold you in my heart/

就算我遠行

也會將你放在心底

懷歆看着屏幕上的畫面,忽然就哭了。

她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極力想要剋制,但卻無法掌控自己氤氳的淚水,模糊的雙眼看着年輕的埃克托單膝跪地爲女兒可可彈唱吉他的畫面。

此時此刻,最動人、最真實的情感輕叩心扉。

I sing a secret song to you/

Each night we are apart/

每個分開的夜晚

我都要偷偷唱歌給你聽

Know that I'm with you/

The only way that I can be/

Until you're in my arms again/

要知道是我與你在一起

在你重新回到我懷抱之前

那是我存在的唯一方式

窄小的放映廳內,細微的啜泣聲卻顯得格外清晰。

懷歆下意識地掩脣,覺得尷尬,卻也無法抽離自己——那些因緣際會,陰差陽錯,她總覺得好可惜。哪怕知道只是電影,只是爲情節服務的人物角色,還是忍不住爲他們的命運嗟嘆感慨。

有時候太強的共情能力不見得是好事,她的那些細膩柔軟的情感在別人眼中可能只不過是矯情又病態。

也不知怎麼回事,或許是太冷了,懷歆抱着膝蓋簌簌地發着抖,同時伸出手指,試圖悄無聲息將洶涌的眼淚抹去。

可是忍得有點艱難。

黑暗中驀地伸過來一條手臂。

溫熱的,帶着安撫意味的修長手指緩緩搭在她的手背上。短暫地觸碰一瞬。

“冷麼。”他說,“坐過來一點。”

男人的嗓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只有一道輕而溫沉的吐息落在耳畔,將散未散。懷歆含着水汪汪的兩包淚,本能地蹭過去一些,將將捱上他。

沙發扶手上放着一條薄毯,他將它展開,延伸,也搭在她的腿上。

柔和的木質沉香氣息鋪天蓋地地將懷歆包裹在內,這一瞬間她像是得到了庇護和默許,終於忍不住捂着臉哭出了聲。

她想起許多事情。

她想起自己已故的外婆。小的時候爸爸媽媽忙於打拼,每逢暑假老人便會專程坐火車過來照顧她,每次都會給懷歆帶一盒新鮮烘烤的綠豆餅,用報紙精心裹好,拿出來時還尚有餘溫,外表和着鉛墨的餘香。

她也好羨慕可可,她的爸爸從未這樣爲她唱過一首歌。他的世界有太多嘈雜的東西,只有很少的那一部分贈予了她。

而她的媽媽,離婚之後重新組建新的家庭,很快也漸漸淡忘了自己曾經這個女兒。這個和她有過爭吵,有過不快,但仍舊愛着她的女兒。

新的愛人,新的家庭,她總是被他們忘記,膽怯畏葸地躲在記憶的角落,又要去和誰相依爲命呢。

二十年來懷歆很少這麼恣意地哭過,她一直都裝得好累。所以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委屈得要命。

半晌,溫緩的氣息襲近了她——是鬱承傾身靠過來。

柔軟的紙巾沾上懷歆溼漉漉的眼尾,他擡起手,很溫柔地擦拭掉那些滾燙的淚水,嗓音低而沉。

“別哭了,小朋友。”

懷歆恍惚地擡起眼,撞進鬱承晦暗深沉的眼眸。

似海似霧,望不穿,看不透,如暮色融融。有那麼一瞬間,她也在他眼中看到形似悲傷的東西存在。

鬱承深深地望着她,片刻後又彎了下嘴角,如私語又似呢喃,輕輕淺淺。

“哭出來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