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夏月,掃去了白晝裡的酷熱難耐。臣暄與聶沛瀟信步在序央宮內走着,一衆宮人遠遠跟在身後不敢靠近。
兩人都是世所公認的風流人物,不僅對女子,對事對情皆是如此。今日這一南一北兩位貴胄,一人金袍一人紫袍,紫金貴氣相得益彰,看在旁人眼中便似入了畫。
何爲風流?無需言語自有氣度。單看這兩人,可見一斑。
默默走了一陣子,到底還是臣暄先開口,明知故問地起了話頭:「送來這五名佳人,是誠郡王的意思嗎?」
聶沛瀟無聲地笑了笑:「凡事都瞞不過聖上。」
臣暄只淡淡笑着,再問:「慕王可知道?」
「不知道。」聶沛瀟答得爽快:「是小王自己的主意。」
「誠郡王倒是與慕王手足情深。」臣暄想起殿中那五名女子的眉眼氣質皆與鸞夙有些相似,便佯作雲淡風輕地問道:誠郡王見過她了?」
「見着了,在鸞夙姑娘受傷昏迷的時候。週會波的易容之法偏於陰毒,還是小王逾越動手洗掉了她的假面。」聶沛瀟斂去玩笑神色。
臣暄倏爾停下腳步,並未計較聶沛瀟的「逾越動手」,側首反問:「受傷昏迷?」
聶沛瀟本就沒有打算隱瞞,便如實相告:「救下鸞夙姑娘之時,她右肘脫臼,右肩骨裂,還喝了啞藥。」他只說到此處爲止,並沒有將鸞夙懷有身孕的事情說出來。
然而只是這樣一帶而過的幾句話,聶沛瀟已然察覺到了臣暄的變化。縱然眼前的帝王極力剋制,但那凜冽殺氣還是顯露了出來。他聽到臣暄問他:「週會波人呢?」
「小王親自斬了。」
聽聞此言,臣暄忽然不敢開口繼續問下去。他要再問些什麼?她傷勢恢復得好不好?在南熙住得慣不慣?與聶沛涵相處如何?兩人可曾舊情復燃?
只怕這一問,得到的回答會令自己長久以來的執着變成徒勞。
可聶沛瀟到底沒有打算放過臣暄,他不問,他已然主動答道:「鸞夙姑娘如今很好。」
「很好」兩個字,已包含了許多臣暄想要知道的事情。他埋首在月色下自嘲地笑了笑:「如此便好。」
她到底還是確定了自己的心意,全然接受了聶沛涵。只是這個結果,是臣暄自己造成的,他便也無話可說。若不是他決定帶着鸞夙去南熙,若不是他破天荒地與鸞夙置氣,只怕她也沒有那麼快地確定心意。
明明在祈城的時候已經放棄了,明明已經猜到自己會失去她,臣暄不知道自己如今還在執着什麼,又在堅持什麼。
美人他還是會賞,便如同賞花賞月一般,只是再也沒了從前想要憐惜或是佔有的慾望。唯獨那一個身影,總是令他魂牽夢縈。
此時恰有一陣清風拂來,帶着太液池裡的水汽。臣暄猛然從惆悵中驚醒,對着聶沛瀟違心地道:「她能有個好歸宿,朕也放心了。」
日期:2013-12-10 16:33
聶沛瀟有些詫異,方纏他明明感受到了這年輕帝王的短暫失意,甚至可以說是痛楚。然而那樣的感覺只出現了一瞬,便立時消失無蹤。是他的錯覺嗎?還是臣暄隱藏得太好?聶沛瀟忽然想試探一下北宣晟瑞帝的底線:「怎麼?鸞夙姑娘難道不是聖上的心頭所愛?」
臣暄好似是聽到了什麼可笑之事,挑起眉峰望向聶沛瀟:「是有幾分憐惜,鸞夙畢竟曾在黎都幫過朕。」他刻意浮起三分輕慢,認真地道:「她是個不錯的女人,但也只是個女人而已。」
沒有人知曉,臣暄在說出這番話時,心中究竟是何滋味。即便再看重鸞夙,他也只能裝作不那麼在乎。他已然輸了心愛的女人,不能再輸了北宣的面子。
臣暄在心中告訴自己,這樣說是爲了鸞夙好。便讓她好生跟着聶沛涵吧,總好過有人利用他們三人之間的這份牽扯,陷鸞夙於算計之中。
聶沛瀟仔細打量臣暄的神色,又想起了七哥與鸞夙的愛恨情仇。那個女子固執地想要回北宣來,甚至捨棄七哥的深情於不顧,難道就是爲了眼前這人嗎?
聶沛瀟還是不相信臣暄的僞裝,再問道:「聖上當真一絲都不在乎?」
臣暄幾乎要將一個「不」字脫口而出,然轉念想了想,只要是個男人,任誰都不可能坐視自己的女人被搶而滿不在乎。即便不是深愛與暴怒,到底也會有些不悅纔對。如此一想,他便也幽幽嘆道:「怎會不在乎?畢竟是曾屬於自己的東西,旁人不問而取,必定惹朕不悅。」
東西?聶沛瀟不禁蹙了蹙眉。這當真是世人傳說中愛花惜花的臣暄嗎?他竟將這段三者間的糾葛看成是「不問而取的東西」?那七哥的深情算什麼?鸞夙的抗拒又算什麼?他們遠在南熙上演着刻骨情仇,到了臣暄這裡只換來如此一句評價?
「聖上果然風流呵!」聶沛瀟也不知是替鸞夙所不值,還是爲他七哥所開心,緩緩舒展了眉峰,淡淡諷刺道:「但願小王帶來的五朵解語花,能爲聖上排解煩憂。」
「這是自然。」臣暄豈會聽不出聶沛瀟的話中之意?說着已是假作曖昧地笑了起來。這個誠郡王,到底還是比聶沛涵差了點,旁的不說,單就此刻他所流露出的諷刺,便沒有當初的聶沛涵能沉得住氣。
此刻聶沛瀟也沒了再與臣暄周旋的興致,北宣晟瑞帝,要麼是城府太深演技太好,要麼便是當真不在乎。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他覺得都沒有必要再試探下去了,試也試不出什麼來。
聶沛瀟擡首望向夜空。今日是五月十六,一輪圓月盈滿得恰到好處,他忽然很想念七哥聶沛涵,然更多的還是心疼。聶沛瀟適時對着月色打了個哈欠,笑道:「唔……聖上的酒還是有些醉人的。」
「酒不醉人人自醉。」臣暄隱晦地笑道。
聶沛瀟乾笑一聲,又打了個哈欠:「不成了,再站下去便當真要失態了。聖上且容小王告辭吧。」
臣暄連敷衍的挽留都懶怠,便順勢笑道:「朕命靖侯送誠郡王回驛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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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2013-12-10 16:37
聶沛瀟走後,臣暄並沒有直接回寢宮,而是立在太液池旁兀自出神。他需要這夏季涼風吹醒他的清明神思,吹滅他的執着與幻想。
太液池上的碧波在月光映照下泛着皎潔銀光,池畔的年輕帝王一襲繡金龍袍,呈現出無比神聖的景象。臣暄不知自己究竟站了多久,直至自信能控制住那綿長鐫心的思念,才緩緩往寢宮而去。
「南熙送來的五名女子,眼下安置在何處?」臣暄邊走邊問。
一名內侍上前答話:「皆安置在琳琅宮,等候聖上吩咐。」
臣暄「嗯」了一聲,想起五名女子的氣韻,忽然想去一觀。他知道自己並不是想看她們,不過是想透過她們去看他思念的那個人。
內侍連忙領命,掌燈引着臣暄去了琳琅宮。
琳琅宮,顧名思義,從前乃是秀女集訓之地。自中天帝臣往登基以來,這一年裡並未進行過選秀之事,是以琳琅宮便一直空置着。如今忽然來了幾名南國美人,最爲合適的棲身之處自然非琳琅宮莫屬。
大約是有內侍先行跑去知會了,臣暄信步抵達琳琅宮之時,一眼便瞧見一宮掌事嬤嬤和內監已跪在地上相迎,身後跟着幾名娉娉婷婷的白衣女子,各個皆行了大禮。那價值千金的雪嶺綢緞在一片黯淡光暈之中顯出別樣的風情,襯得琳琅宮前一片皎銀。
「起來吧。」臣暄淡淡說道,目光便落在了那一片白衣之上:「怎得只有四人?」
掌事嬤嬤有些瑟瑟:「還有位姑娘……說是初到琳琅宮,四處轉轉,方纔老奴差人去尋,尚且沒有消息。」
四處轉轉?倒也無可厚非。臣暄不甚在意地「嗯」了一聲,沒有再說話。
掌事嬤嬤到底經驗充足,見帝王深夜來此,已揣測出了幾分意思,忙對身後的四名美人命道:「你們四人擡起頭來。」
此話甫畢,四名白衣美人已逐一擡首。有嬌羞者,有泰然者,有寡淡者,亦有嫵媚者。臣暄將四人略微一掃,心底不禁生出失望之意。
這些女子,美則美矣,卻沒有靈魂。而且,與鸞夙並不是太過相像,最肖似的那一個,也不過只有鸞夙的四分神韻。
臣暄嘆了口氣,對內侍命道:「回寢宮吧。」言罷便轉了身,打算折回來時之路。
然而只是這轉身的剎那,琳琅宮正殿之中,卻忽然跑出一道白影,輕飄飄跪在地上,清喉猶如黃鶯出谷:「民女接駕來遲,萬望聖上恕罪。」
一陣熟悉的芳香忽而飄來,臣暄剛轉了一半的身子便就此轉了回來,下意識地看向來遲的美人。但見她素衣如雪,身段纖柔,一頭青絲溼漉漉地滴着水珠,好似剛從浴中而出。
也許是鼻尖環繞的芳香太過熟悉,臣暄鬼使神差地開了口:「擡起頭來。」
日期:2013-12-10 16:39
美人聞言緩緩擡眸,毫無懼色地看向臣暄。她雙眸如水,平淡無波,眉宇間的一點孤傲與清淡似曾相識。臣暄仔細打量須臾,一時之間竟有些恍惚。
眼前這張嬌顏,與鸞夙只有五分相似,然而那氣質卻足足像了八分,再加上週圍若有似無的芳草香氣,臣暄只覺得身處於幻境之中。
「夙夙……」他呢喃喚了一聲。
那美人聞言微微怔了一瞬,隨即笑道:「聖上喚錯了,民女『林珊』。」
這一個大方的笑容,還有面對帝王時毫不矯揉造作的回話,都像極了臣暄朝思暮想的那個人。鼻尖縈繞的香氣彷佛又重了一些,令他迫切地想要尋找出那芳香的來源。
臣暄不自禁地朝那名喚「林珊」的白衣美人靠近幾步,俯下身去深深一嗅。這個香味如此熟悉,經月之後再重新聞到,竟令臣暄止不住地心顫。
「你所配的是什麼香囊?」他聽到自己問出了口。
白衣美人仍跪在地上,只用一雙秋水剪瞳望向臣暄:「民女並未佩戴香囊,不過是……」她只羞赧一瞬,還是答了話:「不過是民女喜用蘭芝草。」
原來是蘭芝草的香氣。臣暄再次嗅了一嗅,發現這香味令他上了癮,正如他曾對這香味的主人上癮一般。臣暄看着白衣美人那一頭溼漉漉的青絲,只覺發梢的一滴水珠忽然漾在了他心湖之中,無端泛起一絲漣漪。
「你喚作『林珊』?」臣暄毫無意識地反問。
「民女姍姍來遲,實在是因爲……還請聖上恕罪。」林珊沒有說出自己遲來的原因,但那溼潤的青絲已是無言的表明。
臣暄只覺被這蘭芝草的香氣拴住了腳步,眯起雙眼看着林珊,脫口而道:「果然是『珊珊來遲』,這名字不錯。」
日期:2013-12-10 16:40
原來自己還會對別的女人開這種風流的玩笑,這才應當是自己的本來面目吧?臣暄自嘲地笑了笑。他以爲林珊聞言會嬌羞,亦或是垂眸不語,豈知她卻是粲然一笑,以袖掩面回道:「聖上字字珠璣,好生風趣。」
只這一句,已令臣暄的目光更加深沉起來。眼前這女子,無論樣貌丶氣質,還是性情,都像極了鸞夙,甚至連身上的香味都一模一樣。他知曉這是在自欺欺人,然而他已隱忍了太久,思念了太久,今晚這名喚「林珊」的女子,終於爲他尋到了宣泄的出口。
臣暄幾乎是失控地將林珊從地上扶起,當他溫熱的掌心觸碰到她微涼的手指時,他知道自己是在飲鴆止渴……
(明天見)
日期:2013-12-11 10: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