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也不知是不是因爲墨家村中燈火猶明,今夜的月,顯得格外的漆黑。屋外狂風陣陣,墨家村人早已漸入夢鄉,只有這正房主廳之內,依舊燈火通明。
宴席已近尾聲,雖說是爲道謝而設宴,但宴席之上氣氛卻十分壓抑。將昊天二人引入的中年,正是墨家這一代的家主,墨兼。
宴上氣氛壓抑,每個人臉上似乎都寫滿了惆悵。只是簡單的寒暄之後,便是無話。席上之人都在低頭商討着什麼,切切之聲響在桌上,不時響起幾聲嘆息,反而使這席間的氛圍更是難堪,昊天和小貂面面相覷,尷尬萬分。墨兼位居主位,只在開席之時說過幾句話,然後便開始自斟自酌,眼眸深處心事重重,時而與昊天四目相對,便只是賠笑一下,繼續低頭喝着酒。
又盡了一壺酒後,墨兼彷彿終於決定了什麼,重重的放下了酒杯,眉宇間的愁苦也舒緩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決絕與憤怒。
“老七,你馬上帶着輕城和這一輩有潛力的後人從村後斧山離開,你也不用回來了!”墨兼乃是墨家三代長子,亦是如今墨家家主,此刻發令道,“昊天、小貂,你們,也跟着一起走吧。”墨兼看着昊天二人,眼神由凌厲轉爲愧疚,溫和的說道。
昊天還未搭話,被稱爲老七的中年起身而立,怒道,“大哥,他屠家有什麼好畏懼的,我族乃是整個空夢大陸的功勳,如今竟被一無名小族欺凌!我墨明不服,幾萬年來,可有逃走的墨家人!戰便戰,我墨明焉能苟存!”
“你領命便是!”墨兼對自己七弟的脾氣還是瞭解的,他心中亦是不忿,然而身爲墨家家主,豈能意氣用事,墨家人丁到這一代已是蕭條,總不能讓墨家後人斷送於自己手中,“明日我便去向家祖請罪。”
昊天在一旁聽得雲山霧罩,小貂卻彷彿心領神會,想到了什麼,聲音怯怯的問道,“敢問家祖可是,萬兵斷墨問墨老前輩?”
此言一出,全場寂然,那聲音雖然細微,卻有着雷霆般的威懾力。所有目光都望向小貂,小貂可以清楚地看到墨兼眼睛已經漸漸溼潤,墨明也收斂了暴戾。
墨家村正房中廳之內的一位乾枯老者,此刻身體如有電流通過般顫抖了起來,雙手緊緊握住椅子,彷彿在剋制着什麼。
只有昊天一臉茫然的望着小貂,低聲問道,“你說誰?”
墨問之名,出現於萬年前那場驚世之戰,如日中天,昊天自然無從得知。
萬年前,天外之戰,妖族大軍長驅直入,聲勢浩大,直搗天界,然而其兵力卻不堪一擊,頃刻之間大敗,死傷無數。
先帝俊元追殘兵至天外,卻發現天外妖族主力傾巢而出,恍然察覺中了妖軍調虎離山之計。而原本潰不成軍的窮寇此刻也全力反攻天軍,俊元所率天軍旋陣歸天不得,心中暗急,只得拼得魚死網破。
此次妖軍進攻,爲了將俊元誘出,所投的誘餌也着實誘人,大量的妖族雖然並非主力,但聲勢倒也浩大,導致俊元失策,將天界幾乎全部主力天軍盡數帶往天外,致使二界之內空虛。
而二界之中,此刻早已屍橫遍野,大量妖軍攻擊二界九天邊境,天界並無大軍守境,人界三軍幾近全軍覆沒,逍遙觀道人折損過半,國子監教士智識昏迷。就在此天人二界存亡之際,墨家家主墨問率領墨家子弟後人動用防禦器械無算,全力把守二界九天,以墨家血,鑑墨家器。
最後十萬墨家軍僅剩下如今千人,墨家第一代老者只餘下墨問一人,二代後人死盡,三代後人僅餘下墨兼等五人,墨家鮮血侵染了整個人天二界,那一戰之慘烈,致使妖軍無一人退回天外,盡數葬於天人邊境,也就是如今的睟天萬惡之地。也正是因此墨問被二界尊稱爲萬兵斷。
再說天帝俊元蕩平天外,欲斷絕妖軍後路,然久等天外妖軍歸營不得,心中大駭,匆忙趕回天界。途經睟天,只覺血氣瀰漫,哀嚎驚天,原本聖地的睟天今日竟積血爲河,積骨成山,神凝無所用,魂海無所辨。於是萬千天兵於睟天迷失,唯有俊元依賴聖龍之體,於睟天晉得帝階,憑着強大的帝魂回到天庭,將龍鸞殿移至成天之內。
墨問甚至功高莫敢壓主一言,那一戰之後,墨問之名響遍二界九天,皆知他是守天地之英雄。可就在此時,墨問便領墨家餘人隱居從天,再不仕朝,甚至以血誓明志。早就有傳墨問已死,老一輩人也大抵歸於天地,加上墨家後人皆受墨問之誓永遠固守在墨家村不得外出,墨家之名更漸奚落,甚至於九天之上,幾乎無人知道墨家。如今小貂聽得墨明失言道出墨家乃是大陸功勳,心中才有此猜疑。
“呵呵,想不到如今九天之上還有人知我家祖之名。”墨兼從震驚中恢復過來,苦笑道。
小貂驚得張圓了小口,墨問可以說是小貂最崇拜的一個人,她從小狐之時便聽宮主講過,墨問知進退,淡名利,以天下爲己任,想不到當日風光之後,家族竟衰敗如此。
昊天聽了墨問之名後,心中亦是對其欽佩不已,想到今日之事,心中那少年熱血又愈發上涌,便問道,“墨大叔,那今日屠家……”
墨兼見小貂知道家祖之名,對二人愈發增加了好感,再加上借酒澆愁,也想找人暢談心中的鬱結,原本冷落的宴席,又開始有了生氣,衆人坐下,藉着殘羹冷炙長談。
原來那屠家少爺名爲屠雪亮,乃是從天城內屠家小子,從天屠家本非世家,是棲身於金鑾宮之下的小族,金鑾宮獨佔九天之一,其勢力可見一斑。從天之中不少家族背後靠山都是羨天金家,是以屠家纔敢在從天飛揚跋扈。而屠雪亮相貌不凡,天資聰穎,如今不過千歲早已半步踏入地仙,屠家家主更是對屠雪亮喜愛有嘉,雖是小子,卻頗有傳位之意。奈何這天才少年卻有着致命的愛好,好色。事到如今,從天城內不知多少大家閨秀爲屠雪亮所侮辱。
屠雪亮一日去羨天向金家獻供,因生性好玩,竟未直接回家,而在從天外遊玩,剛好透過墨家門柵,看見了採花自賞的墨輕城。再說墨輕城氣質優雅,相貌脫俗,加上墨家久不染塵世,使得墨輕城的氣質更爲清麗,加上溫潤的面容和溫柔的脾性,使得屠雪亮一見而癡。
“輕城是我二弟獨女,我二弟一生癡情,只娶一妻,膝下又只此一女。”墨兼說道,“何況,何況……”墨兼聲音竟然有些哽咽,眼中泛着淚光。
“何況我二弟是爲救我而死!我豈能置輕城於不顧?”墨兼眼中又爆裂出憤怒,墨家人首講修心,而此時,墨兼早已棄之不顧。
自那之後,屠雪亮每日便來墨家門口張望,更甚派人騷擾,要知道,墨家以防守著稱,就是簡單的木柵竹欄也不是能輕易攻克的,是以屠雪亮只得望女興嘆。
越得不到的東西,越是讓人心動,屠雪亮自見了墨輕城之後食不甘味,屠家家主自然不忍見他爲情所困,暗中調查墨家底細。等他發現墨家只是一方小族,背後毫無勢力可言時,屠家獠牙終現,引發了今**婚之事。
“我見屠家的實力並不是很強,爲何,不同其火併?”昊天問道,一旁的墨明也贊同的點頭。
“我墨兼豈是怕事之人?莫說他屠雪亮,就是屠鵬翼那老東西來了,我墨兼尚有一戰之力,可是……”墨兼止住了話,臉上的表情似憤怒,似無奈。
小貂自然知道,墨兼心中顧忌的是墨家家中老小,這便是一個男人的責任,一個家主的責任。
“唉,”墨兼長出了一口氣,“可是我這墨家之中千百人如何處置?墨家萬年前元氣大傷,能恢復至今日實屬不易,我不怕滅他屠家,可是他背後的金鑾宮,可是連玄仙都有的存在啊。”
小貂聽此話一驚,心想如今金家已經勢大如斯?天界太上仙、玄仙之人屈指可數,而且幾乎盡仕於朝,金家居然有私下的玄仙爲其所有?
“我墨家村有上古禁忌,本不易破,可是也敵不過散仙全力一擊,若要發揮當年守天之威,則需我墨家之血,我,我怎敢自斷墨家血脈,怎敢讓墨家亡在我的手裡!”
墨兼說的悽慘,昊天聽得心寒。大陸功勳,如今竟被一走狗般的家族所辱,這世界豈有正義所講?這一想,昊天心中熱血再涌,蓬勃豪氣直衝頭頂。
“墨兼不才,踏入散仙境已兩度輪迴,如今日益衰老,也不曾突破。”墨兼苦嘆。
修行之路,關隘重重,遊仙最易,只需將天精引入體內便可,天精進入體內化爲精氣,散佈於經絡之中。而進階地仙,則是要用遊仙期間積累的天精衝擊體中十二條經絡,一旦失敗,或天精不足,或靜脈破裂,輕者功力盡失化爲天凡,重者歸於天地,魂飛魄散。所以很少有少年有成之人便從遊仙進階稱爲地仙,因爲他們有的缺少天賦,有的則缺乏勇氣。
等到體內十二經絡打通,天精在體內修的元神,精氣神相連,這纔算跨入散仙。墨兼不過萬歲便已踏入散仙之爲,已可算是天縱奇才。
“三弟,五弟,七弟均是地仙,剩下小輩無一成才,有些天賦異稟之人,年紀卻又太小。”墨兼無奈道,倘若無當年一戰,墨家人才也不至如此凋零,可試問,縱使知道結果,墨家人依然會做同樣的選擇,天下爲己任,是男人的選擇。而以男人血氣,又豈能受今日之辱?
“我等畏首畏尾,並非無一戰之力,七弟年紀尚輕,重情名義,而且天賦異稟,將墨家後人託付他手,我再放心不過。今日他屠家實在欺人太甚,竟欲帶人火燒我墨家,辱我先祖。今晚七弟一走,我便大開墨家之門,以死相搏!土雞瓦狗,可敢欺我墨家無男兒!?”
墨兼言罷,飲盡壺中酒,投壺於地,拍案而起。
墨兼一席話,說的在座之人無不熱血沸騰,男兒在世,可殺不可辱,今日屠家帶人來犯,豈非欺我墨家無人!
“大哥,我墨明萬年前便與兄弟們征戰,今日豈能獨存?昊天兄弟是個君子,我墨家子弟託付他手,今日墨明定與衆兄同生死,決不苟活!”墨明在衆人中年紀最幼,性格坦直,雖已萬歲有餘,但依然是青年模樣,性情不減年少時。
“七弟,不可意氣用事,當以大局爲重。”說話的人是老三墨非,是四兄弟中思緒最爲縝密之人,也算是墨家如今的智囊,爲人以冷靜著稱,今日墨兼一席話,卻說的墨非亦是熱血上涌,所幸他依然保持着理智。
“五弟…”墨兼看向一旁穩坐的五弟,心中不忍酸楚。
從前墨家老五墨天乃是最爲淡薄之人,與家祖墨問最像,一心只想獨守墨家,過着桃園生活,不染塵世,然而萬年前之戰,使得這少年之心變得冷酷無情,他親眼見着衆兄弟喋血疆場,屍埋睟天,也見到了天帝的冷漠絕情,見到了墨家被衆人所遺忘,也親手斷送了自己一生的夢想,從此變得孤僻寡言,如今墨兼問道,他緊了緊握着佩刀的刀柄,平靜的吐出一個字,“殺!”
“大哥,您別忘了,四哥還在外面,有他,墨家可興!”老七墨明突然說道。
墨兼聽後如醍醐灌頂,拍案叫好,“好!有四弟在,何愁我墨家不興!老七,你領着昊天兄弟和家族衆人離開墨家村,回來之後我等兄弟共同迎敵!”
天外之戰後,墨家三代後人剩下五人,老大墨兼,老三墨非,老五墨天,老七墨明,還有老四墨攻,當日戰後,墨問以墨家之血向天地起誓,平生再不出手,墨家三代之人不問世事,所有墨家後人亦滴血爲誓,不出墨家村一步。
唯有老四墨攻,爲人桀驁不馴,見到家祖委曲求全,兄弟身死,心中痛恨,又見墨問和後人立下這不平之誓,心中憤怒無法言表,守戰之後便離家出走,在二界闖蕩,如今了無音訊。
萬年的光景,使家中幾乎再無人提墨攻之名,但在衆人心中,墨攻的離去,卻是勇氣的象徵,他們相信有墨攻在,墨家決不會滅絕,如今事情緊急,墨兼竟將早已出走的四弟忘在腦後。
昊天無父無母,無兄無弟,此刻早已被墨家的兄弟情深所感動,他亦將自己融入墨家,彷如自家之事。
見墨家衆兄弟如同赴死般決絕,心中不忍,與小貂低語幾句,不顧小貂勸阻,挺身而出,看向老三墨非,心照不宣,墨非也看向了昊天。
“擒賊先擒王。”墨非和昊天異口同聲說道。
場面再一次安靜下來,看向二人。
“殺了屠雪亮,明日之事可避。”墨非惜字如金,說道。
暗殺,屠雪亮死無對證,根本無法懷疑到墨家頭上。
縱是屠家來犯,墨家最擅長的就是防守,以逸待勞,靜觀其變。如此墨家有備而無患,相比今日背水一戰要主動地多。何況,墨家如若去滅屠家,金鑾宮自然不會袖手旁觀,而屠家來攻墨家,反被滅門,是屠家自取其辱,金家自然不會因爲一條走狗而率族滅一個早已墮落多年的小族。
“那……”墨兼猶豫了,誰去?
不說墨家有血誓加身,就算甘心背誓與屠雪亮同歸於盡,人選也是難題。
地仙散仙等天神,體內精氣已成,與天外天精不同,氣息無法收斂,根本不要提暗殺,出現在敵人周圍,氣息暴露,就是**裸的明殺,而數百人的阻擋,就是地仙也得殺上一陣,到時候陰謀變成陽謀,事情便複雜了。
“我。”昊天自薦,他自恃身有從風秘法,腳踏洛河步,手有魚腸寶刃,一擊可殺,亦可安然而退,何況他此刻少年熱血,也想爲墨家出力。
“還是我去吧。”小貂攔住了昊天,“你修爲那麼低,我是神獸,可以隱藏身形的。”
昊天內心很感激,可是一出口就變了味道,“你那麼白,整個夜裡就看你了。”
“你!”小貂語塞,憤恨的甩開了手,跑出主房,轉身時,卻發現眼角猶掛着淚。
“昊天兄弟,你,你…我墨家守備之器你儘可挑選,只求你能全身而退!”墨兼如蒙大赦,心頭疑惑落地,對昊天更是感激不盡。
“不用,我只身前去倒也輕鬆。”
昊天換上墨非叫人準備的夜行衣,踏空而出,徑直衝向屠家的營地。
原來屠雪亮爲了抱得美人歸,早已將衆人安營在墨家村外不遠處的草地上,每日都來墨家騷擾,倒也方便。只不過,同時這也便利了今日昊天的暗殺。
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
一身風呼嘯而過,彷如夜色,只有一雙明眸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