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尋居所終安寶剎,熒惑起何災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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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過後,宇文邕率百官祭祀太廟。
他奉香參拜,隨着腳下一步步邁向更高的土階,那步伐也越發堅定起來!
他閉上眼,攢緊拳頭,默默將自己的決心在心裡說給了父親和大哥。
轉月,庾季才因白虹貫日卜卦上奏:臣謀君,近臣爲亂,不出三年。
宇文邕聽到此言時不自覺想起宇文憲先前所說,心裡對楊堅更是多了幾分忌憚。
但在羣臣面前,他淡然應對,並未表現出任何懷疑,只是朝會過後,密詔了宇文憲一人來議事。
宇文憲請求誅殺楊堅,以絕後患。
宇文邕聞言陷入了沉思。
他認爲楊堅無過,家族功勳雖在,卻已經沒有實權可以影響到朝廷。而他的弟弟楊瓚,可以說是自己的有力臂膀,衷心於帝室。
況當年楊堅未與宇文護爲伍,監視帝側,從他的角度,多少對他存些感激。所以比起無罪誅之,他更想拉攏任之。
但這白虹貫日之象確實預示着國事不穩,如今太子年幼,未經歷練,缺乏建樹,長此下去必難擔大任。
前些日子,他曾趁着與孝伯下棋之時問及其情況。
孝伯當時便跪地請他恕罪,直言說皇太子四海所屬,未讓人聞其德音,反而讓其親暱小人,是他這個宮官的失職。且太子春秋尚少,志業未成,請他妙選正人,爲其師友,調護聖質,如此猶可日就月將。如若不然,恐後悔無及。
他聞言後斂了容,扶起孝伯讓他不要自責,並誇讚他耿直竭誠的言行及一直以來的行事家風。
孝伯愧而拜謝,又對他說他諫言不難,肯接受這些意見才更難。
他隨後便增改了東宮官制,又以表侄尉遲運爲右宮正,希望能加以輔佐。
……
然而僅僅這些還是不夠,所謂“婚姻之道,男女之別,實有國有家者之所慎也。”,太子妃之位空懸已久,他一直希望能擇選一賢妃,穩定人心,以安社稷。
這楊堅的長女,無論出身還是品行,都是個不錯的選擇,而且楊家勢力敗落多年,無法與其他家族相比,選楊堅之女,可以平衡朝中勢力,只要他讓楊堅的權利控制在合理範圍內,也不用擔心外戚的勢力過強…
思及此,他將有意讓太子去巡察安撫西部的疆域,體察民風民情,並讓太子聘娶隨公楊家長女的想法告知了宇文憲。
宇文憲知他心意已決,也理解他此舉的目的,便不再多言其他,只道定當盡心竭力輔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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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太子的婚期已定,宇文邕希望太子儘快入主東宮,便令宇文憲陪着宇文直去參觀各個官署,讓他趕快選好新的府邸搬過去。
一路無甚多言,宇文直臉色陰沉,泛白的指節緊緊握着繮繩。他昨日去找母后訴苦,結果母后此次的態度卻並未向着他,還勸他作爲長輩要有氣度,不要和小輩爲了一處宅邸衝突,到時候讓他皇兄給他個最好的來彌補!
他餘光瞥向身邊的人…
如今竟然還要和他最討厭的宇文憲一起,真是讓人看他笑話!
他越想越氣不打一處來,腳下使勁夾了下馬肚兒,拉開和他的距離,向前面的官署奔去。
宇文憲見了,輕嘆口氣,忙不緊不慢地跟過去。
走了好幾個官署,宇文直始終都是擺擺手要去下一家。
宇文憲也未多言,便繼續陪他看別處,偶爾問上句是否合他心意。
行着行着,途徑廢棄的陟屺佛寺,宇文直突然拉馬停了下來。
“豆羅突?”宇文憲看着眼前破爛的寺廟,不解道。
“都來了,進去看看。”宇文直說完便下馬踩着石階向寺門而去。
宇文憲只好跟上他。
“吱——”陳舊的大門被推開的一瞬間,眼前飄起煙簾。
宇文直隨意揮了揮飄揚的塵土,邁了進去。
這寺不大,因久無人居,佛像上早已蒙塵破損,蛛網密佈,院中也是雜草叢生,枯萎的老樹盤踞在庭中,成了烏鴉的棲居之所。
唯一過得去的景色是後院中開闊的平臺,因爲寺處於山丘上,這裡的位置可以望到皇城西邊的景色,威嚴壯觀。
兩人很快在寺中繞了一圈,在門口會合。
宇文憲正欲開口,宇文直卻望着庭間枯萎的樹幹開口道:“我覺得就這兒了。”
宇文憲心下詫異:“弟你家中尚有兒女,且仍在成長,理應選處寬敞的地方,剛剛我們去的那些裡便有不錯的宅邸,這寺看着過於簡陋狹小,不如還是在剛剛那些中選擇?…”
“哼!…我一身尚且不容,又何況我的兒女!”宇文直打斷了他,眼中閃過些不快。
“…”宇文憲看着弟弟的表情,疑惑更甚,前段的時候還聽說皇兄在宮中與他單設家宴,這還沒幾日,怎麼又?……莫不是還在因爲先前的事情?…
陟屺爲思母之意,他選這裡又是何意?
“我等兄弟,本是同根,皇兄他志向宏大,如今又勤於國事,我們理應爲他分憂,你也別總怨他…上次的事…”
“上次的事,不必再提!”宇文直又一次打斷了他,他輕勾起脣,語氣染上些不羈,“五哥可真是皇兄的好弟弟。不過會想着幫他分憂的,不是隻有你,我這也是幫他分憂罷了。”
宇文憲沒有理會他語氣裡帶着的諷刺,又勸了幾句,心知多說無用,便不再多言。
這次這個弟弟這麼幹脆地騰了自己的府邸給太子,雖然不符合他一貫的風格,但也確實幫了皇兄忙。
他是皇兄的母弟,一直又不喜歡自己這個兄長,有些事情,他說反而遭來不滿…
此事還是回去稟明皇兄,請他定奪爲好,畢竟皇弟住在這裡於情於理都有不妥。
選好了此地,兩人便告辭離去。
宇文憲回宮向宇文邕覆命,宇文直卻並未直接回府,而是徑直去了隨國公府。
楊堅在府中聽到衛公來訪,略感蹊蹺,但還是恭敬地去迎他進來,又令人端上酒水招待。
宇文直寒暄了幾句便手執酒杯,凝着杯中的液體久久不語。
一罈酒喝完,楊堅又令人端來一罈,恭敬道:“不知衛公今日何事前來?”
宇文直勾了勾脣,將杯子置於案上,故作清高地拱手道:“自是來恭喜,公之女即將成爲太子妃,真是可喜可賀之事。”
楊堅還禮道:“此乃陛下洪恩,臣甚爲惶恐,擔心小女年幼,失了禮數。”他小心斟酌着詞彙,態度謙和。
依他對宇文直的瞭解,他向來隨心所欲,目中無人,怎麼可能會因此來恭喜自己?況且,他當年依附晉公對付自己的兄長,誰能說他不是也曾想坐上皇位的?可惜當今天子非常人,所以並未如孝閔帝和明帝那樣受制於人下…
“呵…”宇文直搖了搖頭,也將楊堅的思緒牽回,“那羅延(楊堅的字),這些場面的話就不必說了,我們當年也曾同在襄州呆過,感情親如兄弟,如今你既然得此洪恩,我本應爲你慶幸,但有一事,還是要提醒你。”
楊堅心裡詫異更深,他當初出京任隨州刺史,路經襄陽,宇文直讓龐晃拜訪自己,當時龐晃與自己深交,所以他心裡也明白,宇文直只是因爲與晉公不和,纔想要拉攏自己,並非真心結交於他。
他謙恭道:“還請衛公示下。”
“前些日子,我曾聽我五哥和皇兄說你長相有異,請他除之,如今庾季才占卜不祥,皇兄是密詔過我五哥後纔要爲太子聘你之女的。公是聰明人,難道不覺得此事蹊蹺?我五哥如今可是位高權重,現在又得皇兄親近,我想他必是因爲你日益受重用而懷恨在心,想要排擠你。別忘了,他…也曾是宇文護的人!你我兄弟,我故以此事相告,免得你被他所害。”
楊堅聞言大驚,忙跪地道:“多謝衛公告之,救我性命。”
宇文直扶他起身,別有深意道:“公不必謝我,我與毗賀突比起來,你也該知道應該相信誰吧?”
楊堅稱着諾,直到他走了才收斂了面上的表情,不禁鎖起眉心。
“那羅延?”
楊堅聞聲回頭,正見獨孤伽羅從廊後走出:“伽羅…”
“若是陛下真因此事要麗華進宮…”獨孤伽羅秀美輕蹙,眉宇間難掩憂思。
“別擔心,陛下聽了此言既然沒有直接遷怒我們,定是希望藉此拉攏,我以後會萬事小心的。”楊堅上前將她拉入懷裡。
“恩,我也會吩咐下去,讓府裡上上下下以後都謹言慎行,睍地伐(楊勇)和英兒(楊廣)他們以後行事也要更加謙遜守禮,一切要比晉公在時更加留意才行,現在的陛下可不是常人。”
“有你安排,我很放心。”楊堅拍了拍他,感激她這些年的所做,讓自己無後顧之憂。
他望向天邊的夕陽西下,眸光深遠。
當年,龐晃在襄陽迎見他時曾語他雲,自己相貌非常,若是有一天榮登九五之位,莫要忘記他。他初聽時喝他怎可出此妄言,但心裡卻有些希冀,他有才無處施展,又怎會不想建功立業?!況亂世之中,誰爲天子並無定數。
龐晃當時笑說此非虛言,恰逢有隻公雞在庭院裡鳴叫,他就讓龐晃射它,說若是射中了,富貴之日,拿這事作爲應驗。結果龐晃真的一箭命中,他當時擊掌大笑,心裡也暗覺此乃天意…
但如今的陛下雄才大略,也不像宇文護那樣跋扈,不知道龐晃之言能否真的成爲讖語…
只是不想齊公會與陛下說如此之言,看來他今後走每一步都要更加小心纔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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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夜晚的天空月朗星稀,空氣中還瀰漫着淡淡的臘梅清香。
塵落坐在思齊殿池中的小亭裡,凝着水面的月光,吹着若有若無的曲子。
宇文邕剛行到門口便聽到亭中傳來的笛聲,一天的疲憊似乎消散了不少。
他緩緩踩着碎石的小徑,踏上池中踩腳的大石,一步步走入亭中。
笛聲沒有停頓,卻突然變得緩和很多,還染上些許欣喜。
他輕輕勾起脣,直到曲終纔開口道:“這麼晚了還不睡,見不到我有這麼難眠嗎?要在這裡一個人吹風?”
“…我只是晚膳吃得有點多,所以坐在這裡消消食罷了…”塵落狡辯道。
宇文邕搖了搖頭,走到她邊上坐下,擡手攏了攏她身上的狐裘,語聲溫柔:“以後還是在屋裡等吧。”
“沒關係,在院子裡吹吹曲子,看看星星也挺好。”
“你若是不困,我陪你再看一會兒可好?”
塵落笑了起來,擡頭望了望天空,才道:“陛下都邀我同賞了,我怎麼會困?今晚月色不錯,繁星璀璨的,確實適合欣賞。不過你忙了一天,不累嗎?”
宇文邕裹着她的小手,沒有說話。
溫暖環繞在掌間,讓她格外安心,見他只是笑看着自己,她起身道:“那我去煮壺茶來,這麼好的月色也要配壺好茶才行。你要不先去屋裡歇會,我好了叫你?”
宇文邕沒有鬆開她的手:“不用,我陪你吧,你看你,打發宮人都去睡了,現在只好我們自己弄,下次可要好好說道說道他們。”
“你知道這些我喜歡自己弄,幹嘛怪他們,而且要是我們賞星月的時候他們都在多沒意思。”
說完,兩人都忍不住笑出了聲,也不再多說其他,踩着池中的大石去了煮茶的小棚。
宇文邕在邊上看着她忙得不亦樂乎,時不時幫她遞個器皿,又捋捋她額前的碎髮。
待到再次坐在亭中邊品茶邊賞星月,已是月偏西天的時辰。
夜色撩人,亭中燭火明亮,兩人互斟對飲,閒話家常。
“夫人今日這茶的味道,似乎有些不同?”宇文邕喝了一小口,不禁開口道。
塵落眨了眨眼:“那可好喝?這茶是前段你說齊國使臣幫我二哥帶給我的,我前幾日嘴饞,偷喝了些,覺得味道不錯,特意留下給你嚐嚐,這次還順便加了臘梅進去,清肝明目,你整日忙碌,多喝些有好處。可惜你派去齊國的使臣都走了,要不應該讓他們再幫我去求些回來。”
宇文邕又細細品了品,思緒卻想起她前幾日讓使臣帶去齊國一包花茶做還禮之事。
那時,他讀完她的信,覺得她是思念親人,便也沒有掃她的興致…
只是想到她此舉,心裡便有些說不清的煩悶。
他緩緩放下杯子,將她拉入懷裡,似是怕她消失一般,抱得很緊。
他知道他只是害怕,害怕失去她,也害怕被自己愛的人背叛…
塵落驟不及防,又被他禁錮地有些喘不過氣,她以爲他是因爲自己誇齊國東西好生氣了,忙補充道:“…當然我覺得周國的茶也很好喝,經濟實惠,關鍵是我調得好,又有你陪我喝。這是齊國沒有的味道,也是我最喜歡的…”
靜謐蔓延開,不多時,宇文邕低低笑出了聲,心中的陰霾也跟着散去不少:“我只是覺得這茶和你近日身上的味道很相似。原來是臘梅…”
“額…”塵落聽後頓覺無奈,原來他只是在想臘梅的味道…
“不過夫人體寒,以後這種花茶還是少喝些。”宇文邕沒理會她的反應,繼續道。
“恩…”塵落應着,突然她輕輕推開他,指着天空道,“邕哥哥,你看那顆星星,是熒惑(火星)吧?”
宇文邕聞言,將落在她身上的視線收了回來,望向天空上那點朦朧的紅光,眸色深深。
今日晚歸,正是庾季才找他,報他熒惑犯輿鬼之事。
熒惑主兵,輿鬼中央爲積屍,主死喪祠祀,二星相位,乃戰爭塗炭之兆,從卜卦上佔得的結果是大臣有誅…
“…前兩日看書的時候,我看到熒惑行使無常多爲兵起,我師傅也曾說熒惑出則有天罰。不知道是不是要出什麼事了?”塵落說着,越發覺得心裡堵得慌,不知爲何,那紅光讓她忐忑不安…
“…夫人何時也開始識得星象,還爲星象擔心了?”宇文邕見她輕蹙秀眉,轉移話題道。
“平時無事做所以看了看,以前不是很信這些,可讀多了卻突然覺得古人們長期的總結也非毫無道理,只是後世的處理可能存在些偏激…”塵落側頭望着他,“邕哥哥難道一點都不在意?”
宇文邕彎了彎脣:“一點都不肯定不會,況且黃老之術和玄學也有很多道理在其中,比佛學讓人信服更多。只是我相信事在人爲,人定勝天,星星告訴我們的不過是表象,真正決定一切的還是人,所謂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終歸是儒學的點評更勝一籌。”
塵落點了點頭,靠在他肩上:“也對,或許是我多心了…不過你先前說西土不寧,讓太子去巡視,如今這熒惑出,看來也是有原因的,我看不如讓庾大人卜一卦?”
宇文邕聽到她說起這事,心裡安心很多,笑道:“傻落兒,別瞎想。有的時候本來沒事,卜卦後反而多了很多暗示給自己,到時候真亦假假亦真,你都難以辨別了。”
塵落臉一紅,嘟囔道:“我這是替你這個做父親的擔心兒子的安危,你也真狠心,讓他去那麼辛苦的地方。”
宇文邕被她的語氣弄得心情大好,大笑道:“怎麼突然不善妒了?這個姨娘當得似乎不錯?”
“喂,不許笑話我,而且你都不擔心嗎?他是你兒子,你不希望他早日平安歸來?”塵落不滿道。
“有什麼擔心的,太子那麼大了,我那個年紀都可以領兵打仗,出鎮一州了,他若是連這點都做不好,怎麼當好這個太子。而且那麼多人跟着他,真有事也肯定會有人上奏的。”
“還是別上奏的好,邊境安寧點才能過平靜的生活。”塵落伸了個懶腰,將剛剛那些煩心的事情統統拋掉,蹭着他道,“不說這些了,難得你能陪我,應該好好珍惜纔是!被這熒惑搞得心煩,還是看月亮好了。”
“夫人說得對,良宵苦短,是應該好好珍惜。”宇文邕意味深長道,“這茶喝得差不多了,天寒地凍,我看我們還是回去休息吧…”
塵落望了望還剩下半壺的茶水,正想說還有很多沒喝,卻覺得身子一輕。
下一秒,她已經被他抱起來,跨着輕鬆的步伐,向屋裡走去。
她無奈地窩在他懷裡。
一陣風過,她不自覺地縮了縮。
進屋的瞬間,她又瞥見了天空中閃着朦朧紅光的熒惑。
心,沒來由地一跳。
可她不知道:熒惑不動,兵不戰,有誅將…
更不知道,這熒惑之災會與自己有些關聯。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更晚了,上午忙得沒來得及改存稿。本章過渡,下章轉到齊國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