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周君主尚武壯兵,聞變故塵落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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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如水,清冷地灑在庭院之中,塵落坐在亭裡,水袖輕揚,手下撥弄着琴絃。
“錚——”的一聲,指尖傳來一陣疼痛。
她慌忙縮回手,蹙眉看向指上滲出的殷紅,不知爲何,心裡莫名地漏跳一拍。
宇文邕步入院中,看到坐在亭中發呆的人。
她神情專注,一頭青絲被精緻的梅花木簪挽起。
他嘴邊不自覺地揚起笑意,心間漾起一片柔軟。
他放輕腳步走過去,正詫異於她的無動於衷,卻發現她的手指正在流血。
他忙上前蹲下身,拉起她的手指含在嘴中。
溫熱的感覺讓塵落似是觸電一般,本想收回,但擡眸間看到是他,便一時怔楞,任由他繼續。
良久,宇文邕鬆開她,責備道:“怎麼又這麼不小心?”
“不礙事的。別擔心。”塵落將手縮了回來,臉上帶着些未散的紅暈。
宇文邕見她如此,聲音柔了下來,擡手輕刮她的鼻子:“好了,回屋我給你包紮下,以後彈琴小心些,這琴看來是壞了,回頭我讓樂部幫你修修。”
“恩…”塵落望着斷裂的琴絃,點了點頭。
“夫人最近怎麼了?難道又在宮裡呆得無聊,不過我在這裡,你還發呆?”宇文邕見她神情恍惚,無奈道,“如果無事的話,這幾日樂部在整理重製六代樂,你有興趣可以去幫幫忙。我近日事務繁忙,裁減六府員外諸官的事情也還沒辦妥,所以可能要過段才能帶你出宮走走。”
塵落聽到他的話露出甜甜的笑,撒嬌道:“可能是呆得太無聊吧,既然你都說了,那我明日親自去樂部送琴,也去幫幫忙,不過陛下要說話算數,忙完這段一定要帶我出宮去玩。”
“好好,但在此之前,先回去把你手上的傷處理了。”宇文邕應着她,俯身將她抱回屋子。
這夜,塵落又做了夢…
夢中,血紅的月季花叢中,銀色鎧甲的將軍靜立其間,風捲起他的斗篷,也帶起周圍的花瓣四散紛飛。
那漫天飛舞着的紅色花瓣刺激着她的每一個感官。
突然,一道銀光閃過,她眯起了眼睛,正看到銀甲的將軍腰間掛着的猙獰鬼面。
她努力睜開眼,疑惑地喚道:“四哥?…”
那人沒有轉頭。
她又向前走了幾步,可是遠處的人卻像煙霧一般漸漸升起,離她越來越遠,無論她怎麼叫都難以觸及…
夢醒時分,她眼角掛着淚痕,靜靜躺了很久,才擡手去摸旁邊的人。
牀已經冷了多時,看來他早就離開…
她坐起身來,將自己裹在被子裡。
明明是夏夜,她卻覺得有些寒涼。
四哥…剛剛夢裡的人是你嗎?
爲何我會夢到你,爲何我會如此不安…
她沒有再睡,就這樣靜靜坐到了天明…
第二日一早,雖然感到疲憊,但塵落還是去了樂部。
她本無心於六代樂之事,但此刻卻突然認真地忙碌起來,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讓她忘記那憂心的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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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後,周國皇宮迎來一大喜事,宇文贇的侍妾爲周國誕下了男嗣。
宇文邕大喜,賜孫子名衍,又詔文武百官普加一階,並且大選諸軍將帥,重新編制府兵。
塵落隨阿史那等人前去探望了幾次小皇孫,甚是喜歡,便無事的時候就去東宮那邊走走,還時常帶些小玩意去討他開心。
宇文邕見她喜歡這孩子,曾提議讓她代爲撫養,她卻拒絕了這好意,畢竟孩子還是在母親身邊的好。
不過因爲這個可愛的小傢伙,她往日的陰霾倒是漸漸散去。
生活似乎恢復了簡單的平靜如水。
塵落整日在樂部忙得不亦樂乎,卻不知道這些日子宇文邕一直在露寢召集諸軍將士,勉勵戎事,又詔諸軍將旌旗皆畫以猛獸、鷙鳥之象,以彰顯周國軍將的勇猛。
這日,宇文邕在延壽殿召見了從玉璧而來的韋孝寬。
君臣沒有客套太多,韋孝寬便直入主題:“陛下上次的書信臣已經收到,所以這次前來,想要見見陛下所說的那人。”
宇文邕輕輕頷首,令人去將舞依找來,還特意囑咐了不要讓夫人知道此事。
思齊殿中,塵落難得一日早早從樂部回來。
她躺在亭中的軟榻上,悠閒地享受着午後的陽光。
突然想起因爲這幾日的忙碌以至於幾日都沒有等他回來便自己先睡了。她望了望天色,覺得今日既然時辰尚早,不如煮些茶去陪陪他。正好她還畫了幾幅樂部的奏樂編樂圖,總結了些樂譜,可以順便讓他欣賞欣賞。
這麼想着,她便煮好了茶,拿上畫和樂譜,親自端着盤子往延壽殿而去。
何泉來到思齊殿,見塵落不在,本是一陣慶幸,卻聽說她煮了茶不讓其餘人跟着,要親自給陛下送去。
他心裡一慌,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好領着舞依趕快往延壽殿趕。
塵落邁着輕快的步子,端着盤子走到延壽殿附近,卻被侍衛攔住說陛下在議事。
她心下詫異,只得先往回走。
轉頭的瞬間,她看到何泉帶着舞依偷偷摸摸地往這邊走來,似乎在留意着什麼人。
她在拐角處隱了身跡,見何泉和門外的侍從問了幾句,在聽到她已經回去的時候似乎還鬆了口氣,之後竟然帶着舞依進去了。
她心裡詫異更甚,也沒多想便將茶盤放在地上。
見周圍沒人,她翻牆闖了進去,鬼鬼祟祟地溜到窗邊。
“…此話當真!?”屋內是宇文邕略帶激動的聲音。
“千真萬確,高緯又賜死了蘭陵王。”
塵落的心一顫,時間似乎停止了一樣…
她無暇去聽其他,只是在想,他們剛剛說什麼?緯弟賜死了四哥?…四哥死了?!…
她顧不得找個隱秘的地方藏起來,便這樣蹲在了窗外。
“真是天祝我周國!段韶病逝,斛律光被誅,現在連蘭陵王都死了,如今陳齊的戰場一片混亂,吳明徹圍攻壽陽已久,想必早晚會攻克。依照陳頊的智慧,他不會直接伐齊,但只要他幫我們消耗掉齊國的兵力便足矣。朕以前只知道高緯軟弱,沒想到他會昏庸到一而再再而三的殺掉自己的守將。看來齊國早晚會是我周國的囊中之物!”
“陛下放心,若是陛下所說的人可以勝任,接下來的事會更加順利。”
“韋公當真神人!當年大勝高歡不說,如今輕而易舉地滅了斛律光,朕相信有你在,這齊國…”
塵落的身子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夫人!?”何泉和舞依驚叫道。
塵落一驚,屋中的兩人也是一驚。
宇文邕打開窗戶,正看到她蹲在那裡仰頭與他四目相對。
塵落嗓音沙啞:“都是真的嗎?…”
宇文邕看着她沒有說話,但是卻莫名恐懼於她剛剛在偷聽,他剛剛都說了什麼?…
塵落見他不答,搖晃地站起身退後了幾步,顧不得袖中的圖畫和譜子掉落在地。
她掉頭就跑…
“落兒!…”宇文邕叫道,見她不停,他忙吩咐何泉封鎖宮門,又對韋孝寬耳語了幾句便翻出窗戶大步追去。
塵落拼命地跑着,她不知道自己怎麼翻牆出的延壽殿,只知道自己不想停下來,因爲後面的一切都像噩夢一樣…
她很害怕很恐懼…
因爲四哥死了?…
因爲他的夫婿在爲齊國失去良將開心?在爲陳齊開戰開心?…
他想要的一直是齊國對嗎?…
一直是…
腳下一個踉蹌,她重重地跌倒在地。
疼痛瞬間麻痹了她的四肢白骸,手上更是擦破了一大塊皮,殷紅泉涌般地滲了出來。
她不管不顧,努力撐着自己的身體,想要爬起來。
肩上一重,她身子一顫,無神地望向追來的人。
“落兒!…”宇文邕看着她狼狽地樣子,皺了皺眉,下一秒便將她打橫抱起。
塵落掙扎了幾下,握緊的拳頭拼命捶打在他的肩頭。
他置若惘然,抱着她向思齊殿行去。
不知過了多久,懷裡的人安靜下來,不再做無謂的掙扎,溫順地靠在他懷裡抽泣。
他的心一痛,低頭看向懷裡的人。
塵落也正擡頭望着他,那目光悲痛讓他彷如墜入了深淵…
她好希望是在做夢,可是這疼痛太真實…
她知道,不是夢…
回到思齊殿,他把她放在塌上,吩咐侍女去準備清水和傷藥,便把門關了起來…
沉默在屋中持續着,他背對着她,竟然想要逃避…
“…我以爲宇文護死了,我們的生活會很好很平靜,你送我這個家的時候我很開心…是真的很開心…”塵落聲音乾澀,似是對他說又似乎在自言自語,“原來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覺…在你的心裡最終想要的還是天下對嗎?…爲什麼一定要去爭?現在這樣不好嗎?…我四哥死了,你竟然這麼開心…你知道四哥對我而言有多重要嗎?…你知道我的親人對我而言有多重要嗎?!…”
宇文邕沒有說話,手卻越攥越緊…
“陛下把我當什麼了?難道我也只是你爲了休養生息,積蓄國力爭取時間的工具?只是一顆隨時可以爲利益拋棄的棋子?那等到你不再需要和齊國維護和平的時候,你要怎麼處置我這個齊國的公主?是不是又要把我打入冷宮?…”塵落的語氣很冷,“或者…”
“夠了!”宇文邕吼道,他走上前一把將她摟進懷裡,“我們還像之前一樣就好…落兒,我不會傷害你…剛剛那些只是…”他頓在了那裡,他要如何解釋,說他在乎她,不管如何都會待她如初?她肯定知道的吧?…說那些她聽到的都是假的?她怎麼可能會相信,連自己都不信…
塵落任他抱着,卻覺得有些胸悶:“五哥曾經反對我嫁給你…你知道爲什麼嗎?…”
宇文邕輕輕鬆開她,看着她的神情竟有些慌張。
見他不問,塵落輕笑一聲:“五哥說周齊不可能永遠和平,若是有一天開戰,怕我有危險。當時我還說他想得太多,原來是我想得太少…我以爲因爲你愛我所以你不會…卻原來是我自作多情…四哥說希望永遠不要在戰場看到你…若在戰場遇到你,他會放你一次,感謝你之前放過我們…可是我覺得他錯了,因爲他會爲了我放你,你卻不會…”
宇文邕緊抿着嘴脣…
“小時候,我和四哥拉過勾,我們說好長大要一起保衛我們的家,我們的齊國…可除了金庸城那戰外,我再沒機會隨他同奔戰場…如今竟然還做了你的夫人,我不能做背叛自己丈夫的事情,因爲那樣對不起我的心!可是不那樣的話,我不僅親手毀了我們小時候的承諾,還成了毀壞我家園的人的幫兇…”
“別說了!”她的口氣讓他有些憤怒…
塵落噤了聲,滿臉淚痕。
“陛下…”侍女行到門口,聽到屋中的氣氛怪異,想說出口的話竟然生生卡在了那裡…
宇文邕起身去門外接過侍女端來的水盆和傷藥,隨口吩咐幾句,又將門關上。
他復坐回塌上,捧起她的手小心地處理着,等到一切處理完,他站起身來,語氣有些冷硬:“你好好休息,有需要的話隨時吩咐那些侍女,晚上我再來…”
說完他擡步向外走去…
塵落看着他的背影,覺得眼前又模糊起來。
這座他送她的宮殿,原來只是一座華麗的牢籠,他把自己困在這裡,只是想讓她活在他造的虛僞世界裡…
淚無聲地落下,她不再去看他的背影,蜷縮在牀上肆意地哭了起來。
整個下午,塵落一直有些失神,幾個時辰過去,她才走下牀。
推開屋門,日已西斜,她擡手遮住了那耀眼的紅暈。
宇文神舉迎了過來,恭敬道:“夫人有何吩咐?”
塵落望了望大門的方向,見門口站着幾個侍衛,苦澀一笑,語氣冰冷:“出去,不要讓我看到你們…”
說完她回了屋子,使勁帶上門。
望見案上靜靜躺着的琴,她走過去跪坐下來。
四哥…
她的手按上琴絃,往昔的思緒如潮水般涌來。
當年,她爲了彈出《蘭陵王入陣曲》才學的琴,本想給四哥彈的,可是黃河岸邊的一曲卻成了絕唱。她如今又要再給誰去彈?
她撥弄起來,雖然生疏了很多,但是飛快地指法還是在琴絃上劃出完整的曲子…
樂聲裡,她彷彿看到四哥一騎馳騁疆場,手握長戟,銀色的鎧甲在陽光下閃着冷豔的光芒…
本以爲四哥這一生定將在金戈鐵馬中度過,可是世事難料…
他開始推脫戰鬥,開始閉門不出,開始放高利借款…
那樣完美的四哥卻用各種方式詆譭着名聲…
歲月催人老,他終不復當年的樣貌…
她的手越撥越快,淚也一滴滴打在了琴絃上…
四哥的笑還在腦海裡若隱若現,兒時稚嫩的承諾和願望也還在耳邊迴響…
四哥,你一生忠烈,爲何換來陛下這樣殘忍的旨意…
緯弟殺了你,我該恨他的,可他畢竟是齊國的皇帝,是九叔的兒子,也是我們的弟弟…妹妹不能爲你報仇…
四哥,我要怎麼辦?妹妹身在周國,愛着周國的皇帝,可我的丈夫卻想要齊國,想要四哥你曾拼命守護着的土地…
不知彈了多久,腕上一重,她的手被那人狠狠抓住。
宇文邕皺眉看向她帶着紅痕的手指,略帶怒氣:“你是不想再要這手了?!”
塵落抽回了手:“陛下不許我出思齊殿,又沒令我不許彈琴,我彈一曲送送四哥,發泄發泄都不行嗎?陛下不是和韋孝寬還有事情沒商討完?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宇文邕聽出她的嘲諷,被她這麼一噎,怒從中來,一個甩袖,便出了門。
塵落以爲他不會回來,卻不想不多時他便拿着一罈酒又走進來。
他上前拉過她的手:“忍着點…”
說着他便將酒浸到手帕上,輕輕去擦她的手指。
突來的沙疼讓她的手一抖,但是他拽得太緊,讓她無從抽回…
她擡頭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動作。
這個她熟悉的人,她深愛的人,爲什麼覺得越來越陌生了?…
宇文邕擡眼撞見她眸底的深邃,開口道:“先用膳吧…你是不是一直都沒吃東西?”
塵落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哎…”宇文邕想拉她起來,卻發現她的身子很僵,也很軟,聲音不禁放柔,“落兒…”
他復蹲下來,擡手捋過她凌亂的髮絲:“你是我的女人…我是你的丈夫…”之後的話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塵落的睫毛輕輕抖動了一下,她看到他眸中複雜的情緒,自嘲地一笑。
許久,她才淡淡開口:“讓我靜靜好嗎?…我想一個人靜靜…還有,我不會走,你把外面的人撤了吧…”
宇文邕的手一僵,靜默片刻,他收回了手,轉身向屋外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
節後迴歸,春節又去了趟孝陵,那塊已經被公墓給圍了,略有感慨…
另,第十卷會比其他卷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