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連夜趕最後一班飛機回t城,胡亂睡了一覺。熬到天亮了,便硬着頭皮去把程亦辰吵醒。
睡衣凌亂、睡眼惺忪來爲我開門的男人卻告訴我,因爲舒念生病,柯洛一大早已經又出門,去搭往s城的首班機。
我張口結舌,苦笑不已,但這也是早該想到的。我追着他跑,而他是繞着舒念轉。
有時候也忍不住想,說不定我輸,就是輸在太強了。
我永遠也打不死,臉皮厚。一次捱得重了,便歇段時間,等緩過勁,又捲土重來。
我從來不覺得男人的堅持和強大是什麼壞事,因而向陸風看齊;但現在也不得不承認,男人也可以靠贏弱取勝。
舒念一生病,柯洛就第一時間趕到他身邊,什麼都丟得下。要是我哪天病得半死,不知道柯洛是否也會盡棄前嫌,轉頭來照顧我。
偏生我勤於保養,健康強壯,除了偶爾感冒咳嗽,竟連牙痛都不曾有過。
到了這種地步我還對柯洛念念不忘,難免要被人取笑。
但是癡迷於一個人的心情,一輩子也難得遇上一回。真的碰上了,誰能放得下。
我年紀又大了,已經掙脫不了。
就算栽在他手裡也好,我對柯洛,正如柯洛對舒念,再怎麼清楚明白也不能自拔。
結果當日我就一語成讖。我大概晚飯吃錯東西,腹部絞痛,整個坐在馬桶上「不能自拔」,一整晚都忙着上吐下瀉,拉得快脫肛了。
折騰到半夜,筋疲力竭,拉的力氣都沒了,也沒什麼可拉的了,我一息尚存,掙扎着爬上牀,虛脫而眠。
結果沒兩下又痛醒,感覺到腹痛愈演愈烈,我心裡大叫不妙,照這樣下去,難道我要拉上一萬年不成?
痛得站也站不直,想到該打電話叫個人,登時不再猶豫,撥了柯洛的號碼。
這回他倒是接了。聽得我這邊窸窸窣窣,他大概也覺得奇怪,便問:「lee叔?你怎麼了?」
我有些悲壯地掙扎道:「我身體不舒服,你要不要來看我?」
柯洛頓了一下,似乎在猶豫:「不好意思,我在s城,舒念生病了,我在陪他。」
痛得磨牙,我還不忘討價還價:「他不是有謝炎陪着嗎?」
「對不起,」他言辭懇切地打發我,「lee叔你還是趕快去醫院吧。」
「……」我討了個沒趣,訕訕地,也覺得自己在東施效顰。學舒念拿什麼生病當籌碼啊,「好,那先這樣了。」
掛了電話,忍耐着的劇痛讓我說不出話來,額頭上大滴的冷汗,我無計可施,像所有無可救助的病人一樣,瑟瑟發抖地垂死掙扎着撥了急救電話。
拉個肚子就叫救護車,就算警官先生怪我大驚小怪,也沒辦法。我孤家寡人,萬一死了,屍體發臭都沒人知道,只好格外愛命。
掛了急診,我才知道叫救護車是對的,我是急性闌尾炎,加上食物中毒。不割了那段鬧事的闌尾,只怕當晚就會在公寓裡昇天。
想我轟轟烈烈大半輩子,若因爲闌尾而掛掉,這種收場也未免太荒唐。
動完手術,我躺在病牀上似醒非醒地發着呆,麻醉藥效過去,輕微咳嗽一下,動刀的地方便隱隱作痛。
夕陽光從窗戶照進來,我像個日暮西山的老年人一樣唉唉嘆着氣。
有時候我也會希望自己是個異性戀。到這個年紀,也許會順理成章地拖家帶口。哪怕沒老婆,私生子也總會有一、兩個,不至於這樣孤零零的。
不吃不喝,百無聊賴熬了段時間,等到聽見肚子裡咕嚕嚕叫了,才能吃東西,我一勺又一勺地吃着淡而無味的粥,然後等睡覺。
如果這是舒念,柯洛想必會成日成夜地守着,言語體貼,笑容溫柔。我百般睡不着,試着代入舒念,幻想那種被柯洛愛着的心情,卻完全想象不出來。
連意淫都失敗,也只能索然無味睡了過去。
一覺睡起來,就看到林竟瞌睡的臉。
居然會有人來看我。我大爲意外,呆了半晌,感覺有些複雜,「喂!」
林竟嚇了一跳,猛然睜開眼:「嚇死我了,你詐屍啊。」
「這麼俗氣的果籃你也送!」
「有得吃就好了,還挑!」
我惱怒道:「我剛割了闌尾,現在哪能吃桃子!」
「好啦,有辰叔給你煲的湯,這總能喝吧。」
程亦辰手藝還不錯,我捧了碗,唧唧地喝着湯。「你怎麼知道我住院?」
「柯洛告訴我的。」
「啊?」我一碗湯差點潑在臉上,「他來了?」
「對啊,那束花就是他買的。比我的果籃還俗吧?但你睡得沒完沒了,他等不到你醒過來,只好叫我來幫忙照看了。」
我猶如五雷轟頂,急忙問道:「他現在人呢?」
「又趕去s城了,」林竟大大方方吃起帶給我的蘋果來,嘆息道:「這個空中飛人。不過你放心,我會照顧你的,柯洛把兩盒遊戲限量版送給我了,我既然受人之託,一定會讓辰叔把你養得白白胖胖……」
「喂,你那是什麼表情,」林竟瞪著我,「算是在笑嗎?……喂,不會割闌尾的時候傷到什麼神經了吧?」
我一時說不清是什麼感覺。不抱任何期待的時候,突然卻又看到隱約的一點光。
「臭小子,照顧我居然還要收人賄賂?你良心被狗吃了?」
「咦?那個我哈了很久了嘛,」林竟笑嘻嘻的,「他既然肯送,我不收白不收。不要這樣啊lee,生氣傷口會爆開的……」
我終究熬不住,又打了電話給柯洛。
「喂,lee叔?」他的口氣已經不再生硬。光聽着他的聲音就讓人脊背酥麻。「身體好點了嗎?」
「沒事了。多謝你的花。」
「應該的,」嘈雜聲從背景裡消退了,他似乎是走到了比較清淨的地方,「你要好好休息,別再亂吃東西。」
我正要再說點什麼,卻聽他說:「lee叔,我現在有點事,等下有時間再打給你。」
之後的那麼幾天裡,無論電話響起來的時候我有多麼緊張,多麼強烈的預感會是柯洛,結果打電話的人卻只會是林竟,殘存的幾個酒肉朋友,還有自動廣告。
時間一長,我也就知道不必抱期待了。
柯洛當時送的那束花,應的那些話,雖然很客氣也很周全,滿是對病人特有的溫柔。但我現在也終於明白他只是在敷衍,因爲我自己以前也常常用這一套來敷衍別人。
舒念也全然沒有消息。
當然,我並沒有在等他的消息,我知道他對我不會有什麼印象。
只是,這世界上最後一個我的親人,他完全不記得我了。
我又回去公司上班。
現在柯洛魂不守舍,陸風家務事纏身,正是需要人手的時候。不管我當內奸的事陸風究竟知情與否,既然他不追究,那我正好撿個臺階下。我總是很識時務。
苦哈哈地掙薪水度日,卻也覺得自己銳氣屢次被挫,目前尚且能有個養老去處,總好過坐吃山空,倒也不是十分壞。
搞不好,就這麼替這對父子工作到終老了。
再見到柯洛,是因爲實在太多東西需要他簽名。
他的情事情傷我是管不着了,但這小鬼的死活再怎麼與我無關,我也不能放任公司倒閉。不然我找誰要薪水,下一頓吃什麼?
看到他的模樣時我着實嚇了一跳。也就十來天的時間,整個人瘦了一圈,面色憔悴,眼神疲乏,皮膚都缺乏光澤。
我不由得摸着下巴想,如果第一次見面他是這種樣子,搞不好我也不會迷戀他了。
「怎麼了?」按捺不住,還是多嘴問了一句。
柯洛低頭在大堆文件中潦草簽字。「舒念生病了。」
一開口連嗓音都嘶啞,不復美妙。我也不知是不是該慶幸。美少年如果變得心境蒼老,美色不再的話,我是不是就可以早日解脫了。
我出了口氣:「我知道他身體不好,不過你也別太操心了,沒什麼是治不好的。」
柯洛迅速地翻着文件,略顯急促。
從我這個角度看,他的頭髮有些長了,額發幾乎蓋住眼睛,我有點伸手幫他撥上去的衝動。
「當然可以治得好,又不是絕症。只是白血病而已。」
他說得飛快,我差點沒抓住那個詞眼。
一旦反應過來,耳邊便「轟」地一聲,腦子都空白了,驚訝和莫名的恐懼席捲而來。
有那麼幾十秒鐘我也出不了聲,只聽得一片靜謐之中紙張刷刷的動靜。
「這麼大的事,怎麼不早說?」我有些口乾舌燥。
「爲什麼要說?說了你就會關心他?就算讓全世界的人知道又有什麼用?我不要別人用可憐的眼光看他,不要見了他就只繞着這個話題轉。明着暗着告訴他還能活多久,什麼時候死,會怎麼死……」
筆尖猛地把文件劃出道大口子,柯洛彷彿忍耐到極至似的,「他已經撐得夠辛苦了,我不想別人都拿他當快死的人看……」
「明天我們把他轉到t城來。如果還是不行,就聯繫國外的專家。」他匆匆說完,顯然不願意多提這個話題。
「柯洛,你別太慌了,這種痊癒的例子也有很多。」
「嗯,」他聲音低沉,手上還是不停,「我們已經找到匹配的骨髓。」
「那不是很好?」
「可是對方卻反悔了。」
我沒再說話。可以想象得到那種巨大的失望,乃至絕望。遇到這種事情,病人搞不好會死得更快。
「混蛋……」青年咬牙切齒地,紅着眼角,像只受傷的小獸。
我知道他不是在罵我。他甚至找不到可以罵的對象,所以纔不好受。
我只能安慰他:「那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這種事情……」
反悔率本來就高。
即使是身邊朋友,能對你無私付出的尚且有限。不必說白白捐骨髓,一點利益衝突都難免反目成仇,何況一個素不相識的人。
他到了我這種年紀,就會明白,指望依靠別人的施捨是多麼不現實,多麼傷人了。
「實在不行,我就把那個人找出來。」
我看他那幾乎要哭出來的表情,不盡孩子氣,那種眼神卻愈發地像陸風。
就算資料是保密的,挖地三尺把那個志願者找出來強迫抽血,這種事情陸家人也不是做不出來。
「你別做傻事。那樣舒念也不會接受的。想想別的辦法吧。」
柯洛紅着眼睛:「跟你沒關係,你當然說得這麼輕鬆!」
我默不作聲,而後笑了。
柯洛難以置信地望着我,嗓子嘶啞:「你笑什麼?」
我當然輕鬆。我這輩子最大的敵人,我一直不知道要怎麼勝得過他,但現在終於可以什麼都不用做,就能等着他消失了。
我去醫院做了全面血檢。
幸好我是健康的。太好了。
我不會想爲舒念做什麼。我對那個男人厭惡,嫉恨,巴不得他早點死了。
就算是弟弟又怎麼樣,他早就不記得我了。
小時候那短短的幾年算什麼呢,根本就是互不相干的人生。他對我來說,什麼都不是,我對他來說,也什麼都不是。
尋找新的匹配志願者似乎很不順利,我之後在公司看到柯洛,他發腫的眼睛真的一點也不美型,好像哭過了。
我也知道,如果我這回挺身而出,想必會令他對我刮目相看,一洗自己貪生怕死、愛財薄義的猥瑣形象。
但我不會爲了討他歡心就做傻事的。
讓柯洛知道我也許可以做骨髓配型,難保他不拿我當血包用,我自然不會讓他知道。
有愛心的志願者都還會退縮呢!何況我是個道德水準比一般人還要低下的普通人。
柯洛日益美色消退,一副魂魄去了一半的模樣。
這時我若是夥同那些人給公司賬目動手腳,而不是把他們揪出來,想必柯洛也不會發現。
想起他平日的從容鎮定,敏銳透徹,真讓我覺得,死亡原來是如此強大的東西。
我突然忍不住惡毒地想,如果我死了,就不信他不會記得我。
當然,何必這麼賤呢?我纔不會這麼小女兒心態。
只是也會想,如果出事的人是我,不知道有幾個人會傷心難過。
身邊一個人都沒有。
家人,愛人。
我百般空虛寂寞,輾轉反側得不行,半夜遂打個電話給林竟:「如果我不在了,你會不會想我?」
好歹給我一點家人般的安慰吧。
結果林竟在那邊破壞氣氛地冷笑:「你?」
「想找人喝酒我馬上就過去陪你。少說什麼死啊活啊的,沒出息。」
雖然一點情調也沒有,但他沒錯。
長吁短嘆不是我們的作風。太軟弱了,也矯情。男子漢大丈夫,有什麼事情是兩杯酒下去沒法解決的?
我喜歡林竟,他和我一樣清醒。
不過可惡的是,叫他來,原本是爲了酒肉穿腸過後可以讓自己六根清淨,結果啤酒沒喝兩罐,話題又被林竟扯到那個陰魂不散的男人身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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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念真可憐,找到匹配的骨髓那麼不容易,那個什麼鳥志願者居然臨時反悔,媽的!這樣會害死人的。」
「反悔也不能算有錯啊。拿大針管抽乾你的骨髓你不怕?」我嚇唬他。
「屁咧,纔不是那麼抽的,你以爲我跟你一樣沒常識,」林竟倒也不是十分笨,「說真的,如果是我,我一定會捐的,雖然我怕痛,但好歹是認識的人啊。就算我不肯,柯洛也會掐着我的脖子逼我去。」
最後一句纔是實話吧。
「那你怎麼不去?」
「這種機率跟被雷劈了差不多,把不相干的人都抓去配型能有什麼用?只會白白浪費他們時間,添亂而已。」
酒菜再爽口,氣氛也難免變得沉重。
「柯洛他們還在努力跟志願者交涉呢!」
我嘴賤地多問一句:「有結果嗎?」
「好像說那人索性換電話了,再求下去也只會被罵騷擾吧。」
林竟一把捏癟空了的啤酒罐。「我討厭這樣的人。既然不敢捐骨髓,爲什麼一開始還要裝什麼愛心呢?給人一點希望,讓人等了那麼久,又一腳踩爛,這種感覺真太爛了,還不如都不要給呢!」
「喂,看你那呆樣。你能明白嗎,大叔?」
我笑了。這種心情我怎麼會不明白。
我就是太明白了,纔不想做什麼大善人。
每個人的人生都有不圓滿,我尚且自顧不暇,何苦替人修補。
事實證明,不是每個人都會像我這麼不圓滿。
這天在公司裡碰到柯洛,我發現他突然又整個變美了,眉眼都重新有了生命一般,靈動鮮活,美不勝收。
我看得有點癡呆,幾乎要滴下口水,好容易才收回自己一臉花癡相。
「喂,」我厚着臉皮招呼他,「有什麼好事嗎?」
柯洛笑了,那瞬間的表情真是太迷人,巨大的喜悅在他臉上,身上無限蔓延一般,連衰了這麼久的我都覺得能沾到一些喜氣。
「找到新的志願者了。」
「高分辨率配型都相合,」柯洛微笑着,看得出他幸福得跟死而復生差不多,「這次很順利,對方非常合作,醫生說盡快要安排手術。如果成功,小念就會痊癒了。」
「哦……」我有些無趣,偏生他還滔滔不絕。若不是顧及形象,我真會想挖鼻孔以示自己的興趣缺缺。
「我也沒想到會有這麼好的運氣!小念幾乎都要放棄了。你也知道,好容易再找到相合的,又害怕那人反悔,等的時候有多難熬。如果一直找不到,我都不知道我會怎麼樣……」
「是嘛。」我喝口茶,正要把煙抽上,想了想又按滅。
「真想能當面感謝他。可惜捐贈人的資料是保密的。」
年輕的臉上是誠摯的遺憾。
可惜不是給我的。
我漫不經心地翻文件,伸手蓋住一個無聊的呵欠。
「舒念這下會好起來了……」
我對那個人的事情沒興趣,乾脆走起神來。
柯洛大概也覺察到我的神遊天外:「你是體會不到。自己真的需要的時候,才明白捐贈的人是有多偉大。」
「那不是偉大,是愚蠢。」我實在聽得煩了,冷嘲熱諷。
柯洛看了我一眼,微微皺眉,想說什麼,終於還是閉上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