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 10 章

有人曾經在酒桌上吹捧張榮貴, 說他和張有貴是“一時瑜亮”,結果馬屁拍在馬腳上,張榮貴當即翻臉, 賭咒發誓說和哥哥“異體同心”, 決不會出現什麼瑜亮心結。在張榮貴心裡, 兄長就如同一根光彩奪目的刺, 他深以爲傲, 可刺終歸是刺。他最近時常想起往事(人老了都愛追憶往事),想如果當年沒有答應和大哥一同創業,如今會是怎樣的情況呢?張榮貴覺得自己不是自負的人, 但也覺得自己的智謀能力決不在兄長之下,也許如果沒有和他聯手, 今天的自己已經擁有另一番事業, 一番屬於“張榮貴”的事業, 而不是現在這樣,張有貴成爲不朽神話, 張榮貴成爲一則笑話。大哥死後,恐怕動作是太急了,但鼎天也是他流血流汗賺回來的,想得到自己的東西有什麼不對?那些支持繼祖、支持大嫂的根本就是一羣白眼狼,大家拼得刺刀見紅, 結果卻便宜了創世——張榮貴時常覺得不可思議, 自己竟然可以隱忍到現在, 修養也委實不錯。六年來, 他一直在等待機會, 趁自己還沒退休爲張家二房爭取多一點的利益,這六年他冷眼旁觀, 看出創世絕不是表面上那樣綿軟可欺,爲什麼大家都覺得繼祖象大哥呢?在他看來,創世才更象大哥,不是說外表,而是深沉得過分的心術……越來越老練的創世,再加上毒辣的薛家丫頭(這丫頭的毒辣也酷肖大哥,他甚至懷疑過她是不是老大的私生女),這一次,恐怕會成爲最後的機會了吧!想到這裡,他放下菸斗,準備發言:

“我不同意。”

女聲清冷,張榮貴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死,他看着薛臨波,氣得七竅生煙。

薛臨波並不擡頭,聲音也沒什麼變化:“以公司目前的財務情況,並不適宜擴張舉措,尤其是在G省,大家都知道,G省一帶並不是公司的重點業務區域,上季度南方辦事處的業務報告相信在座各位都看過了,G省所佔的分額應該還沒有忘記吧!可按照分公司的預算書來看,竟佔了公司幾乎三個季度的純利——按最樂觀估計,分公司盈利至少也要兩年的時間,那麼,鼎天的上市計劃也會因此而拖延下去,請各位好好算這筆帳。”

她聲音不大,卻很有說服力,一些董事們紛紛點頭,不想掏錢去添一個不知在哪裡的無底洞。薛臨波看了張創世一眼,他神色平靜,看不出什麼意見。薛臨波不明白他怎麼會提這樣的方案,就好象在董事會扔下了一枚炸彈。她仔細看幾十頁的預算報告書,覺得這報告書的風格有似曾相識之感。是誰呢?他的秘密武器?張創世口口聲聲要自己幫他,卻藏着這麼多的秘密!

張榮貴又拿起菸斗,知道自己必須要出手了,於是假笑道:“薛副總太多慮了吧!以鼎天的實力,各把分公司不過是小菜一碟,況且,G省是經濟大省,富甲天下的豪門,沒有成爲公司的重點業務區域是公司的損失,現在設立G省分公司,亡羊補牢,猶未晚也。幹大使當然是要擔風險的,目光要長遠一點,氣魄也要大一點嘛!”

話音甫落,不少人也紛紛附和,他得意的吐出菸圈,再一次拿定主意一定要拿下這塊肥肉,創世這小子不知道想些什麼,在天高皇帝遠的G省下大精力搞分公司,嫌錢太多是不是?還說他象大哥,還是不象。

“鼎天公司的作風一向是紮實穩健……”

“那是多少年的老黃曆了!”他不客氣的打斷薛臨波,倚老賣老的叫她的名字,“臨波,連我這個老頭子都願意突破、創新,你年輕人爲什麼那麼瞻前顧後的?大哥已經去世很久了,他那一套已經不適合現在的情況了!”

薛臨波驀然擡頭,目光如箭。張榮貴不禁轉移視線,心想這丫頭的氣勢到是很足。

薛臨波這輩子最聽不得別人對張有貴說三道四,她強抑怒火,轉向張創世表明自己的態度:“我不同意設立G省分公司。”

張創世揉捏眉心,說出來的話讓張榮貴差點樂歪嘴巴。

“我同意張董的意見,這也是我爲什麼會提議的原因。最近一段時間公司業務量明顯下降,當然原因很多很複雜,但我們也要從自身去積極的反省。紮實穩健當然很好,但對正處於發展階段的鼎天來說,是否過分保守呢?陳規教條,當廢則廢……”

薛臨波張口欲言,卻被一隻手拉住胳膊,她扭頭看坐在身側的霍炎,他垂目不語,頭卻幾不可見的微微一搖。

G省分公司!張創世一定神經不正常了!薛臨波坐在自己的辦公室恨恨的想,氣得連胃都隱隱作痛。什麼“突破瓶頸的催化劑”,完蛋大吉的催化劑還差不多!鼎天給分公司的條件太過優厚,而且自成一套業務體系,一旦上軌盈利,就會成爲與總公司完全不相干且獨立的經濟實體,到時候公司是否有利可圖還兩說,如果落到張榮貴的手裡,只怕還有分裂的危險,這根本不是成立下屬公司,這是白送加倒貼。張榮貴不是傻瓜,他這麼大力的支持爲的是什麼?公司外派總經理是一定的,一旦他的人做上分公司經理,他老人家想倒什麼鬼不行?賠了,是公司的,賺了,是自己的,如此的肥缺有人不流口水嗎?甚至三年五載之後,在總公司鞭長莫及的情況下分庭抗禮也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情。可張創世那個白癡居然會想不到這一層,口口聲聲什麼長遠利益,狗屁!她暗罵一句,煩心的事情太多,她的心情奇爛無比。

“會是誰呢?”她嘩啦啦的翻着那份預算報告,就是想不出會是誰的手筆。她有種直覺,這份報告是事情的一個關鍵。

凡事順其自然,你還是看開一點比較好。”霍炎懶散的靠在椅子上,G省分公司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薛臨波瞪着他秋後算帳:“剛纔爲什麼不讓我說話?”

“浪費口水!”他笑道,“如果張創世真想聽你的意見,難道不會提前知會你一聲?他這樣突然發難,擺明了是心意已決。”

薛臨波胸口發悶,又酸又澀不知什麼滋味。嘴上說愛,卻瞞着她搞小動作。她雖然沒有即刻愛上張創世,卻預先嚐到了背叛和欺騙的滋味。

她在想什麼?霍炎玩味的觀察薛臨波的表情,略一思忖即刻了然。他突然覺得心裡很是不舒服。而這種不舒服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他非常非常陌生的感覺。那天從頂樓下來的時候他無意問起薛臨波爲什麼會上去,得到她的答案之後,他就出現了這種奇特的感覺。這些年以來,他已經不再對什麼事情感到驚訝了,可張創世卻叫他驚訝萬分。他說他愛她,有人愛上了薛臨波,天底下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情嗎?而“他”,竟然看着這事情在眼皮子底下發生……愛情?霍炎頭一次覺得,自己碰上了嶄新的問題。

“你答應他了嗎?”他脫口問道,渾不覺突兀。

薛臨波“啊”了一聲,茫然不知。霍炎很不耐煩的補充道:“張創世的求愛,你答應了嗎?”

什麼時候居然問這麼愚蠢的問題!她番個白眼:“還沒有,不過我約了他晚餐,也許會答應也說不定。”

笑容從霍炎臉上隱去,他平靜的說:“並不好笑。薛臨波,你沒有半分幽默細胞。”

“誰和你說笑!”她漫不經心的隨口應着,“他有什麼不好?論感情我們是青梅竹馬,論家世我們是世交,論條件他很有錢,論……”

“砰”一聲巨響,薛臨波的大書櫃轟然倒地,書籍文件在辦公室裡四散飛揚,把薛臨波驚得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幾秒鐘後,李克儉和幾個同事用非常誇張的方式撞開薛臨波的門,收勢不及差點全趴在地上。霍炎振衣站起來,推開門口看熱鬧的衆人從容離去,留下一個驚魂未定的薛臨波和莫名其妙的觀衆們愣在那裡。

霍炎並沒有費神打聽薛臨波和張創世的會談詳情,因爲結果很快凸顯出來:隔天中午,他和薛臨波還有小郭一同坐上了飛往G省的班機。分公司的事幾成定局,薛臨波只好認命去考察市場,她從來沒見過張創世對某件事情會執著到這種地步,而他的理由更令她無法反駁。

“聽說過福源貿易公司嗎?”在餐廳裡他這樣問她,不容她再一次陳述觀點。

“知道,一家新公司,搶過我們的客源,很有後勁。”她當然記得這家新興的公司,眼前的貿易公司大都不景氣,這家小公司卻很紅火,從去年開始幾乎不間斷的搶了鼎天很多客戶,因爲都不是大客戶,薛臨波雖然也注意到,卻沒有過分的介意。錢是永遠賺不完的,她不想把事情做的太絕。

“前段時間我查過他們,這家公司雖然小,可是有後臺,知道是誰嗎?”張創世古怪的一笑,自己公佈答案,“你做夢也猜不到,是我大哥。”

薛臨波吃驚不小:“繼祖哥?他不是說不做……”

張創世冷笑一聲,打斷她的話頭:“他說你就信嗎?”

薛臨波沉默了,心中瞭然爲什麼張繼祖對自己的挖角行動越來越頻繁,張家兄弟果然不會單純的做事!張創世滔滔的闡述自己的想法,不外競爭、新市場之類,看着他翕動不已的嘴,薛臨波卻沒聽進多少,因爲她明白自己無論怎麼努力都是浪費了。

張創世和張創業不一樣,他對張繼祖的感情很奇特,可以參照張榮貴對張有貴這個例子。薛臨波以前聽過這樣的傳說,說張家鄉下祖墳的風水樹第一排長的鬱鬱蔥蔥高大挺拔,後面卻都萎黃細小的不成樣子,也就是說張家世代只旺長房,長子出類拔萃,餘子都庸碌無爲。以樹的長勢來判斷家族的興衰雖似無稽,但參看眼下的兩代到也頗有道理。張創世雖然已經是鼎天的總裁,看上去風光無比,但張繼祖恐怕早已成爲他心中難以逾越的高山了吧!當他得知大哥已經在悄然攻陷他的地盤的時候,怎麼可能不心慌意亂?也許他早就聽過風水樹的事情,因此才分外的在意……只是張創世爲什麼平白無故的要去查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呢?聯想起那眼熟到可疑的神秘預算表,薛臨波覺得眼前的張創世非常陌生。

他到底還瞞着自己多少事?

張創世當然不會明白她的想法,長噓一聲說:“人心真是難測得緊!哥哥挖弟弟的牆角,弟弟殺哥哥的妻子……”他沒在說下去,神色異樣。

“創業的事情還難成定論,你也別想的太壞。”薛臨波試圖安慰他,“至於繼祖哥,作生意是這樣的,市場就在那裡,也不是單屬誰……”

他迅速打斷她,語氣也尖刻起來:“你也幫他?當然啦!你從小就和大哥好,創業也是,他是拿大哥當神來拜的!大哥,好一個大哥!”

“他可是你親哥哥!”薛臨波着惱,認爲張創世這樣說張繼祖未免過分。

“我說了人心難測!”他咬着牙說,“我也不怕得罪你,我現在誰也不敢相信了!”末了,他短促的笑了一聲,“哈!你說創業會在哪裡?連警察都找不到他——”

怎麼?他在懷疑是張繼祖藏匿了張創業嗎?薛臨波突然警惕起來,她悄悄地看了他一眼,心想他是不是在試探自己的口風,畢竟她和張繼祖見過好幾次。但張創世並沒什麼異樣,只仰頭喝光杯裡的威士忌,似乎剛纔的話只是無意。薛臨波可沒以爲自己多慮,也許在其他人眼中,張創世就算拍馬也追不上張繼祖,但她,薛臨波,從來就沒有小看過這個貌似庸常的男人——一次也沒有。

直到他們在薛家樓下分手,張創世再也沒有提及張創業,但薛臨波還是叫住他,慎重地說:“如果你認爲是繼祖哥哥藏了張創業,我勸你還是打消這個念頭,我敢用性命擔保,繼祖哥哥絕對沒有做過這樣事。無論是你還是創業,你們是血濃於水的兄弟,請你相信繼祖哥哥,也——也相信創業。”

張創世愣了一下,大約沒想到薛臨波會這樣說,但他沒有追問些什麼,點頭離去。

他會相信嗎?薛臨波不樂觀。

日前在頂樓被霍炎發現的秘密他們誰也沒說出去。她是提議報警,可霍炎卻阻止了她,說警察未必就不知道,如果警察知道而他們又去報警,勢必會暴露暗中調查的事,說不定還會被他們順藤摸瓜把張創業抓出來,而這是霍炎絕對不會允許的事情。那如果他們不知道呢?薛臨波這樣問。那他們就是天字第一號大白癡,靠白癡還是靠自己?霍炎的樣子自信滿滿,薛臨波也就不再耗費脣舌。他那渾不在乎的勁頭正在感染薛臨波,她甚至開始覺得,世上沒什麼是大不了的了,自己是不是天煞孤星,鼎天會不會四分五裂,薛觀潮是不是自己所認爲的……

她上樓,開門,一片燈火通明。

薛觀潮盤膝坐在地毯上,面帶微笑,似乎從未從這裡離開過一樣。薛臨波鼻子一酸,某種熱熱的東西欲從眼睛裡流出,那些往日被欺騙、被愚弄的憤慨之情似乎在一瞬間消隱無蹤了。

真的——不重要不是嗎?在他們擁抱之前有這樣的念頭閃過薛臨波的腦海,重要的是,他是她唯一的、且相依爲命的那個人。

薛觀潮愉快的吃着妹妹特地煮的面,這是一個習俗,出外回家的人,第一頓飯是一定要吃麪的。薛臨波則半靠在沙發上翻他帶回來的照片。有時候薛臨波會覺得很怪,爲什麼他們都喜歡坐在地上呢?她喜歡,觀潮喜歡,就連霍炎都喜歡——想起霍炎,那聲“砰”地巨響似乎還在耳邊迴響,這,恐怕不是巧合吧!他怎麼了?那樣的神色是她從來沒見過的——她的思緒被打斷,因爲她看見了一張熟悉的照片。

是芝仙峰上的白衣庵。

必須要說,觀潮的攝影技術比她專業很多,無論角度、光線都非常棒,沐浴在陽光之中的白衣庵如同人間仙境一般迷離而美麗,一下就把她帶回了那裡。她驚訝的回望哥哥,他笑道:“那麼驚訝嗎?你能找得到,我當然也能。”

這就是晚歸的原因嗎?如何找到的呢?薛臨波沒問,因爲她立刻被另一個話題吸引。

“我推測的果然沒有錯,白衣庵的歷史確實可以追溯到唐末,但主體已經被翻修過很多次,翻修它的人並沒什麼保護意識,把大部分的原貌都破壞了。可就算如此,它能逃過上千年的天災人禍留存到今天,也算是一個奇蹟了。”

“是誰在維護?尼姑嗎?我去的時候沒有看到。”薛臨波很好奇,什麼人會一直在維護這麼一座不起眼的庵堂?

“白衣庵似乎從來沒有修行人。”他說,“山下小鎮的人直到近幾年才捐香火錢修繕房屋,上一次的修繕差不多已經是一百年前了。”

“想必是還願的善男信女。”她喃喃着,白衣庵的記憶鮮活又真切,她的眼前似乎出現這樣的畫面,有人在悄無聲息的修葺着那三間小小的房舍,表情堅定而虔誠……深山孤廟,不知曾發生過怎樣的故事。

“與其說他們是在修繕,倒不如說是破壞。幾乎所有有價值的東西都沒了。現在它只能算是座很舊很舊的庵堂,有歷史,但沒價值。”薛觀潮搖頭嘆息,惋惜非常的樣子。

薛臨波卻很高興,說:“貧民的草房自然比不上地主的大院。你們這些人口口聲聲說什麼二十四史二十四姓而已,還不是要在顯赫輝煌裡尋找價值?別說我是庸俗的商人,歷史也庸俗的厲害。”

“自然,自然。”薛觀潮秉承往日傳統,不與爭辯。

“看到觀世音菩薩了嗎?他真美,是不是?”薛臨波想起最關鍵的問題,那寶相莊嚴美得叫人想頂禮膜拜的觀世音的面容最近經常出現在她的夢裡。

薛觀潮斂起笑容,英俊的臉沉靜異常,良久方輕聲回答道:“他是我尋找的緣起。”

薛臨波很驚訝哥哥的回答,她歪着頭看他,卻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觀潮,你不會想做和尚吧。薛家可只有你一個男人呢!”她推了他一把,努力把話題岔開:這樣的觀潮令她不安。

薛觀潮哈哈大笑,嗆得咳嗽起來。

“他回來了是嗎?”

這是飛機起飛後霍炎所說的第一句話,也是那日他離開她辦公室後和她所說的第一句話。這麼賞臉的先開口,薛臨波不知是否應該感到榮幸。她知道他的意思,於是回答:“是。那天晚上。”

“那天——”他挑起左眉。

她乾笑一聲:“就是你推倒我書櫃的那一天。”

他也乾笑,沒有否認書櫃的事情和他有關:“怎麼?你開始用我來計算日期了?我對你就重要到這種地步?某天,是我換衣服的那天,某時,是我離開你的……”

“夠了吧!”她打斷他,懊惱自己說話不經大腦,竟又被他戲弄。

霍炎沒再說話,G省已經在腳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