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 17 章

“問我呀!我很明白的。”

張創世飛快的轉過身去, 小郭病房的門不知道什麼時候開了,門口站着一個人,走廊上僅有的光線被他的背嚴嚴的堵在外面, 看不清臉, 卻是薛臨波熟悉到無法再熟悉的聲音。

“霍炎?”張創世吐出他的名字, 好象說一件非常令人厭惡的事情。

“別那種語調嘛!我會傷心的。要知道, 我很少被人這麼嫌棄的。”霍炎斜倚門框, 聲音輕鬆,“其實在你來的最後一刻,我還是在選你還是張繼祖之間舉棋不定, 不過,我覺得臨波說的很對。”

“臨波?”張創世冷笑一聲, “好親熱啊!臨波跟你說了些什麼?”

“她說, 一定是你, 因爲只有你,才能做出這樣卑鄙無恥的事情來。張繼祖雖然狠辣, 卻也不失爲一條光明正大的——”

張創世胸口突然一閃,一道光線對着霍炎的臉射出,他的反應也算迅速,卻仍舊被打中左肩,撲通摔到在地。

“你!”霍炎吃驚的擡頭, 全身軟綿綿竟提不起一絲力氣。

“沒想到吧。霍先生, 這樣東西對你確實很有用處。”張創世笑眯眯的從懷裡摸出一樣東西, 赫然是三清先生那面照妖鏡。

“霍先生, 爲什麼你可以把影子留在原地呢?”張創世盯着從地上慢慢坐起來的霍炎, 想起昨天下午發生的事情,霍炎的碧眼讓他無法釋懷, 人怎麼可能會有這樣的詭異的眼睛?於是,他深夜又去現場,竟看見有無數個霍炎在十七樓的各個角落或坐或站。饒是他見多識廣,還是差點嚇得心臟病發。過了一會兒,他才發現那些霍炎不過只是些虛無的影子,就如同投影儀裡的孫佩珊一樣,可這又是爲什麼?

“三清先生果然狗屁不通,有這麼一樣好東西不利用,整日就知道裝神弄鬼。”他笑道,“我想了很久,纔想通原來就是這面銅鏡令你在十七樓留下了影子。這應該就是你最近一段時間每天戴帽子的原因吧!可惜,昨天你把帽子摘下來過。霍炎,你到底是誰?不,應該問,你到底是什麼?”

霍炎的碧眸又是一閃,在黑暗中如同熒火明滅。張創世極力穩住身形,雖然有過最壞的設想,但恐懼總是無法徹底根除的。薛臨波此時纔開始緊張,一個最不可能的想法在她心中成型,這念頭是如此的荒唐,卻又如此的真實——

“拿出來吧。”

“我說過了,靈芝已經給他們服下。”她努力解釋,不明白這些人怎麼會知道她採了一株靈芝,還非要得到不可。

“何必如此呢?”節度使大人斯斯文文,白淨臉龐,怎麼看也不象壞人,他清風淺笑道,“只要你交出來,我就饒你們不死。”

“出家人不打誑語。”她顫聲道,“就算你殺多少人,也再沒有靈芝了。你若真想要,不妨再上山找找。”

大人臉色陡然一變,怒道:“好一個不打誑語!臭丫頭,你以爲我會相信嗎?你會放棄永生不死的機會把靈芝做藥引給這一羣賤民?好!那我就殺了他們,看他們會不會永生不死!”他手一揮,噗一聲,一個頭顱在不遠處應聲落下。

“啊!”她失聲大叫,再也無法強作鎮靜,一下跌坐在地。

“啊!兒啊!”一個老嫗突然瘋狂的撲向那個頭顱,抓起頭髮死命往脖子上安放,聲嘶力竭的號哭着。

“如何?哼!快交出來!”大人似乎很滿意這個效果。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誰告訴你服用靈芝可以永生不死?靈芝可入藥,也並非百病可治,遑論永生不死!大人怎會相信這樣無稽之談!”

“既然不能永生不死,你又爲何霸住不放?!”一想起靈芝的神奇功效,他簡直心癢難耐,這小丫頭委實不識擡舉了!

“我沒有!”她急得幾乎滴出淚來,“靈芝已經——”

“殺!”他一聲斷喝,血霧瀰漫。

“不要!”她嘶喊着要阻止,卻被一個親兵推到在地。

“啊!你害死我兒!”那老嫗忽然指向她,“毒婦!你害死我兒!”

什麼?!一時間,那些被她從死亡線上拉回來的人竟齊刷刷將怨毒的目光投向她。她跪倒在地,不敢相信這樣的現實。

“我——我救了你們!我救了你們!”她覺得自己快瘋了,爲何她善心竟換來這樣的結果?

“我們寧可死在路邊!也強過身首異處啊!禍水,你害死我們,也不得善終——”有人大喊着,聲音未落,他的頭也掉了下來。

“你們竟然怨我!竟然怨我!”她嚎叫着,如同地獄之鬼,“他們殺你們,你們不抗不辯,卻回頭怨我!”她喉頭髮甜,哇得吐出一口鮮血。

被她救活的百十人已死大半,地面被血染紅,小小庵堂,竟成屠場。

“小師太,交出來吧。”大人似循循善誘,“不然,等一會死的可就是你了。”

“交出來吧!求求你了!師太,做人不要太貪心了!”有人叫道,她認得他,是山下村子的村長。

她呆楞片刻,突然瘋狂大笑:“靈芝已經被他們服下!我教你吧,你殺了他們,取血飲之!”

“妖女!你好毒啊!”村長突然衝將上來,“你果然沒安好心,我殺了你!”他的手快觸到她的脖子,卻被一刀砍下。熱血噴涌,濺她一頭一臉。她毫不以爲意,仍舊狂笑不已。

“殺了他們。”大人眼中殺機大盛。

她坐在地上,看這人間煉獄。

罷了,罷了——她一聲長笑,從此了無聲息。

“我是狐狸。”

霍炎的聲音平淡,就好象說“我是男人”一樣天經地義。薛臨波簡直忍不住要和張創世對望一眼,從來沒有如此期望過眼前所發生的一切都是在做夢。

“是啊,我是一隻狐狸。”他索性盤膝而坐,語氣有點蕭索,“一隻寂寞的,無聊的,死不了也活不成的狐狸。我本來是想,象人那樣生活一段時間,看來,又失敗了。”

張創世突然笑了,他竟沒忘了要壓低聲音,忍笑得渾身顫抖,一隻手指着霍炎,斷斷續續地說:“狐狸?狐仙?!哈哈——有趣啊有趣——”

霍炎的髮絲無風自舞,碧眸穿透黑暗熠熠閃光,張創世看着看着,再也笑不出來了。

“不管你是什麼,也看不到明天的日出了。”

薛臨波覺得眼前一花,張創世懷裡的銅鏡突然光芒大盛,他將銅鏡舉過頭頂,直對着霍炎,可是他竟不躲不避,任憑自己全身都被光芒所籠罩,他的臉扭曲的厲害,一雙眼睛卻眨也不眨的盯着坐在輪椅上的薛臨波,眼睛裡,有火苗在燒,越燒越盛,火勢燎原。

薛臨波突然尖叫一聲,頭痛欲裂。

“停下!停下來!”她以一種古怪的聲音叫着,雙手徒勞地去抓張創世的胳膊,“不行!不行!”她身形不穩,從輪椅上摔下來。

“是你逼我的,臨波!你太無情了!就算是仙人,也不會是你這般鐵石心腸!”隱約,她聽見張創世這樣說,可她無法去計較這話中的含義,她的心被霍炎眼中的火焚燒着,灼痛着。不要死啊——千萬不要——

霍炎一聲長笑:“罷了!我本想罷手,卻終是不能。了因,你前世欠的,今生一併還了吧。黃泉路上你我做伴,想是不會太寂寞——”

薛臨波喉頭一窒,眨眼之間,霍炎竟如鬼魅般欺近她身旁,左手扼住了她的喉嚨。她本能握住他冰涼入骨的手,卻旋即鬆開,一時間天旋地轉。

“放手!”張創世又驚又怒,將鏡子掉轉方向,喝道,“放了她!不然我叫你魂飛魄散!”

“她本就是我的,無論死活都是我的!我要她死就死,要她活就活!憑什麼我死了她還活着?”霍炎蒼白的俊顏浮出譏誚笑容,說不出的邪媚詭異。他不但不放手,手勁還越來越重,薛臨波徒勞而無力的掙扎了幾下,缺氧的大腦一片空白——

“想啊!這時間你想到了誰?誰能救你?誰可幫你?誰在如影隨形的護着你,守着你?誰?誰?”

有一個充滿誘惑的聲音在這樣問。薛臨波突然一陣清明。

“哥——哥哥啊!”

一聲哥哥,幾乎響徹雲霄。

死了。都死了。那些該死的,抑或不該。他從樹上躍下,脣邊殘酷笑意越來越大,終於不可遏抑的狂笑起來。

“是霍相公啊!”吃驚不小的節度使大人一見是他,立刻喜出望外,迎將過來,“霍相公,靈芝已經被這羣不知死活的賤民給吃了。那小師太說可取這些賤民的血飲用,相公,你看該如何服食才妥當?”

“哼哼。”他冷哼一聲,“也知道恨嗎?不是要普渡衆生?笨蛋!笨——”

“霍相公?”節度使大人很是不愉,自己屈身下問,他卻在那裡自言自語。

“誰是霍相公!”他不耐煩的呵斥着,“什麼長生不死,全是放屁!趁着小爺心情不錯,全都給我滾!”

“豈有此理!”節度使勃然大怒,“不識好歹的東西!敢是消遣本爵嗎?來呀,給我拿下!”

閃着寒光的槍尖向他逼來,竟在他身前幾分堪堪停住,再也無法動彈。

“殺——殺了他!”節度使看着眼前的美少年,突然一陣膽寒。好似被人打了一記悶棍一般,他到此時纔算清醒過來。自己堂堂五路節度使,閱人無數,爲什麼會聽這少年的話?爲什麼竟毫不猶豫的到山裡來?爲什麼如此狂熱、急躁?他是誰?這少年是什麼身份來歷,自己竟然連問都沒問——隱約,他覺得事情不妙。

大環刀兜頭砍下,卻沒有意料中的頭顱落地。少年哼了一聲,衣袖輕拂,那些圍着他的軍卒突然全都跌飛出去。他緩緩擡頭,碧綠的眸子正對上節度使大人。

“妖怪!妖怪啊!”節度使狂叫一聲,抽出佩劍一陣亂砍,“我乃受命於天!不懼你這邪魔歪道——”

突然間狂風大作,他的聲音就此湮沒。

俄頃,少年跌坐在地,本就血污狼藉的白袍再也辨不出本色了,他突然嘔吐起來,卻又吐不出什麼,只是一陣乾嘔。半晌擡起頭來,臉上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

小小庵堂,竟只有他一個人了。院子裡收拾的很乾淨,那些死屍、軍官,竟全部都不見了——不,還有一個“人”,一個死人,平靜的躺在樹下,臉上掛着一抹淒厲的笑容,她那原本柔美的臉龐,因爲這笑容顯得非常恐怖而可憎。

他們就這麼遙遙對坐着,直到夜幕低垂。忽然,死人身邊起了一陣奇怪的旋風,“嗖”一下,又立刻平息下來。

“你害了他,我卻幫你報了仇。你欠我的。”少年喃喃着,“這間房子不錯,不如歸我吧。”話音甫落,他右手輕揚,死人竟如覆水,無聲的融入了大地。

“哥哥啊——霍炎——不要死!!”

似乎是一瞬間的事,燈火通明。薛臨波跌入一個溫暖的懷抱,有人拉開張創世,他震驚的看着自己的雙手,不明白爲什麼是自己扼住了薛臨波。

薛臨波渾身顫抖,卻仍不忘去尋覓霍炎,可是,他就象從來沒存在過一樣,沒有留下半點痕跡。

“哥哥,霍炎呢?”她聲音破碎幾不成形。

薛觀潮不說話,卻把妹妹緊緊抱住。

張創業憔悴的不成人型,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被警察抓住的張創世,他一母同胞的親哥哥,忽然爆發:“哥!你到底爲了什麼!爲了什麼呀!”

張創世並不理會他,在兩個警察的手底下掙扎,死死抓住三清先生的銅鏡,兀自叫道:“他呢?狐狸精呢?姓霍的呢?”他衝弟弟翻起眼白,神秘地說,“你不知道吧——你們都不知道吧,霍炎不是人,他親口告訴我的!他是妖怪啊!狐狸精啊!哈哈——”他掙扎着把銅鏡對準自己,叫道:“狐狸!你快出來!你到哪裡去了快出來……”

眼淚從張創業腮邊滑落,他哽不能言。

痛——好痛啊!

他想自己大概快死了,因爲他覺得自己已經分成了兩半,身體躺在這裡,承受着撕裂般的苦痛,而靈魂,卻飄至半空,冷冷的俯瞰着這一切。他痛,動彈不得,逃避不得——

好啊,死吧!他睜開眼睛,這也需要承受巨大的痛苦,可是這還不算,他甚至擡起了頭——冒着斷成兩截的危險——看那高高在上的神靈,冷笑道:“這就是最厲害的了嗎?哼哼——”

“你不明白嗎?”

一個似有若無的聲音,嘆息着,問詢着。

“我不明白!”他粗暴的打斷,“我有什麼好明白的?她害死了靈芝,我的師傅,我唯一的親人,難道,我不應該報仇嗎?我不懂什麼捨身伺虎,割肉喂鷹,我只是一隻狐狸,靈芝只是一株靈芝,我們不想犧牲奉獻!”

“你不明白嗎?”

“我爲何要明白!我什麼也不明白,我是,一隻冥頑不靈的狐狸、妖怪!我恨她,生生世世,只要被我找到她,還要害她!還要害她!!”

“你不明白嗎?”

“你是誰!我不明白!不明白!”他大叫,睚眥欲裂,鮮血橫流,“你想我明白什麼?我自出生遭逢狐族大劫,幸得靈芝庇佑才逃過一死,幾百年來朝夕相對,亦師亦友,現在靈芝被一羣賤民吃掉,難道這才得其所哉?他憑什麼丟下我,憑什麼!那臭丫頭何德何能,能夠得到靈芝的真身!我不明白啊!我不明白!”他嚎叫着,心中卻雪亮,是啊,若靈芝不允,那尼姑怎麼能得到他的真身?靈芝啊靈芝,難道我還比不得一羣賤民的性命!你一念之差喪失千年修行,你不痛不悔,又置我於何地?你不負萬物生靈,爲何獨獨負我?!

“你不明白嗎?”那嘆息如影隨形,悲憫無限。

他奮力睜開被血糊住的眼睛,殺氣忽現,右手揮出,神壇上觀音的頭顱突然掉下來,骨碌碌滾到他的身邊。他瞪這雙目低垂,態度安詳的觀音,慘然一笑:“我大限已至,若你真的慈悲爲懷,能容我再活過這大劫嗎?”

雷,隆隆的滾過來,他用最後一絲力氣把陶土觀音的頭扔掉,閉目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