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你來了”讓已經靜止不動的荷塘憑空再生了絲水漣。荷塘旁的風罄竹則是有些失神,原本圓潤的笛聲立刻碎了開來。
若兒聽着這帶了些孩童撒嬌語氣的畫,突生了種和“瀟瀟”已經認識了許久的感覺,先前那驚若天人的舞蹈竟然是懷裡這個冰冷軟綿的小娃跳了出來,當真是有些令人回不過神來。
她低頭看着懷中的“瀟瀟”,孩童特有的清澈黑眸此時蒙了層月白色,自己的臉龐倒映在了裡頭。而“瀟瀟”自個兒也是有些怔住住了,先前的那句話他是脫口而出的,剛剛若兒入內的時候,他的風姿舞還沒有跳完,但即使如此,也是在若兒的注視下,他覺得自己這次跳得很是盡興。
風罄聽着破碎開的笛聲,眼裡一閃而過陣惶恐,自己始終是跟不上少主的舞步調子,哪怕自己的笛奏在了風嶺裡已經是頂尖的了,但似乎還是配不上少主的那舞調。桂花樹下,金紅色的丹桂雨碎碎落在了水塘面上,蓋去了那一陣陣驚心之漪,若兒這才記起了自己今夜來的目的。
那點點而過的舞步,和“瀟瀟”如同月下精靈般的身影,看着是如此的不真實,彷彿晨起的霜花,轉眼就會消失,如果不是若兒感覺到懷中的小孩的心跳聲,已經耳邊傳來的“瀟瀟”舞步後發出的喘氣聲,她還真以爲她是不該生在了人間的。
“我閒着無事,就進來隨便走走,可是妨礙到你了?”若兒心想自己可是打斷了別人的舞步,嘴上連忙解釋着。
哪知懷裡的小人擡起頭來,眯着眼笑道:“不礙事,我也只是隨便跳跳。”
若兒吞了口口水,這還只是隨便跳跳,簡直是要將人的心魂都吸引了進去的舞蹈,只是似乎還少了些什麼,這舞蹈和那日的月下舞蹈不同,多了絲聖潔,少了絲生氣。她突然明白了過來,是生氣,眼前的小孩在了笛聲中,跳動,但又似乎一個木偶般,只不過牽引她而動的是,是那朦朧的月光,她也不知自己會有了這樣的想法,只是心裡卻如此覺得。
“夜已經深了,姑娘還是不要隨處亂走的好,”風罄一身的綠衣,在了這林間還真是有些看不清楚。她的語氣裡帶着分責備的意思,哪知一旁的瀟瀟卻說道:“看了又如何,你這些日子,笛藝還是沒有多少進步,更看不清楚我先前跳動的步調是否是對的,幫我看看,反倒是更好些。”
若兒說道:“‘瀟瀟’不準用這般的語氣和風罄說話,照了你的年齡,該該叫我們兩人爲姐姐。”
對了她這話,“瀟瀟”並沒有多大反應,繼續歪膩在了她的懷中,只是說道:“我可沒有姐姐。”
風罄連忙說道:“奴婢不敢,風主教訓的是,是奴婢學藝不精,亂了風主的步調。”
瀟瀟也不說話,只是說道:“你知道就好,先前你的笛聲足足斷了三次,以後就不用你來伴奏了。”
風罄聽罷,臉色刷白,可也不敢擡頭看這眼前這還只有丁點大的小孩,立刻隱到了一邊。
“小銀,你可是要和我一起去武祭。”聽了這小銀兩字,若兒脫口而出:“不許你這般叫我,等等,你說你帶我過去做什麼?”她今夜前來問的不就是這事情。
“既然風罄吹不得了,她的位置就由你頂上,你得學着吹笛才行。”小孩說得很是輕巧,彷彿只是問若兒吃過了飯沒有。
若兒聽了頭皮一麻,笛子,自己可是從未用過,這不是難爲自己麼。懷中的瀟瀟探出頭來,手中已經多了一張細長的葉子,說道:“我教你就是了。”
風罄也沒有什麼異議,只是低着頭,眼裡卻是比平靜的荷塘還要死寂幾分,她也不再說話,片刻之後連人影都不見了。
水中波光盪漾,若兒看着懷中的小人跳了出來,只見“她”光着腳,身上的長裙在了地上拖着,選了塊山石坐下。手中捏着的那片柳葉含在了脣下,在了月夜之下,發出了一陣清脆的亮聲。
若兒只覺得全身都起了雞皮瘩子,一路蔓延了下去。只可惜她要跟着這眼前的小孩一起混進了武祭。只能是抱腿坐在了“瀟瀟”的身邊,只見“她”口中那陣原本尖銳的葉笛聲,慢慢地和緩了下來,那張看着扁平無奇的葉子在了“她”的脣下如同活了過來般,輾轉回旋,如同千隻雀兒在了嘴邊流連。
若兒先前還有些不願學這陌生的技藝,哪知越聽到了後頭聽得越是入神。到了最後,這身旁的小小人兒在了她的眼中已經成了神明一般,初次見面之時,這人冷冷冰冰,分明是個小小孩兒,卻一副老大人的樣子。更親近些的時候,卻是自己憐惜“她”的時候,如此小小的一人,獨身在外,身旁也無親朋相伴,和自己小時候有些相似,想了起來,只怕是和自己當年的神情有些相似。
再是下來,“瀟瀟”總算有了小娃的天真浪漫,先前的月下一舞,幾乎是讓若兒爲之傾倒,她雖然不知現在小童嘴裡吹得是什麼曲調,但聽在耳裡,卻覺得很是好聽,如同最熱鬧的春天,所有的鳥獸都從了巢穴中尋了出來。
只可惜聽着“她”的吹奏之音,聽着卻很是孤獨,不知爲何,若兒嘆了一口氣。這輕輕的一口氣,卻將曲調打亂了,“瀟瀟”嘴裡的葉子落進了水裡,成了一片孤葉舟。
她以爲是自己的嘆氣聲擾了她的興致,慌忙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心裡有些感慨,並非你吹得不好。”瀟瀟的肩膀顫動了一下:“你聽得懂麼,這首調子說的意味,曲名爲鬧春。”
“這和你先前的那隻舞不配,”若兒從水裡撈起了那片葉子,甩了甩,“你先前那舞蹈,說得該是從隆冬恰入春時的情景,倒更適合冬日裡一梅獨開,或者是天空飄下第一多雪花時的情景,遺世而獨立。”若兒不明爲何她要教了這樣的調子給自己。
比起這個,若兒似乎對着另一件事更加感興趣些:“瀟瀟,你從哪裡學來的這麼身技藝,方纔那調子挺好聽的,我倒從沒聽過。”若兒在旁笑道,伸手摘了片柳葉。突地,她手中的葉子被“瀟瀟”奪了去,好快的手法。
只見“她”抿緊雙脣,再次吹奏了起來,另外一陣聲音傳了出來。吹奏之時,“瀟瀟”雙眼緊盯着若兒,眼裡波光閃動。一旁的若兒聽了,只覺腦中轟鳴了起來。
這首新曲的調子和先前的鬧春又是截然不同。曲調清幽,就如高原上傳了下來一般,她只覺得自己眼前顯現了另外一番情景。只是梅花綻放,雪片紛飛,一曲終了,瀟瀟說了句,“這首叫做雪花頌。”
若兒連忙說到:“這曲子可是般配了,我要學這首。”
“瀟瀟”搖了搖頭,“你就學那首‘鬧春’,但你要記得‘雪花頌’,因爲那是我吹給你一人聽的。”
這話聽得若兒哭笑不得,拿這古靈精怪的小孩很是沒有法子,只能是小心的請教了起來。
葉笛的材質還是柳葉合適些,她纔剛選了大小合適的一張葉子,就見“瀟瀟”湊上了嘴來,叼了過去,帶過了她的指尖,若兒只覺得手中溼熱,見了眼前的“瀟瀟”兩眼盯着自己,她慌忙鬆開了手,心裡覺得有些羞人。
她只得再選了片葉子,學着“瀟瀟”的樣子,含在了嘴裡,多了股葉子的清香,含得久了,柳葉總算多了幾分熱氣。又過了片刻,只看“瀟瀟”口中葉片抖動,一陣“嗚”音傳了出來,可是輪到了若兒,她嘴裡卻無論如何也發不出聲音了。
她心裡不甘,連忙又用力的吹了一口,哪知道,力氣又太大了些,只聽得嗚地一聲,葉子已經破開了,這時旁邊的“瀟瀟”笑得只差在地上打滾了。若兒這時也顧不得憐惜這些柳葉了,上前扯了一把下來,眼裡也多了幾分認真的神情,很是不甘心地說道:“再來。”
外頭的風罄低垂着頭:“分明和我以前吹得一樣,我吹了十幾年了,又怎麼會亂了調子。”她搖了搖頭,再對自己說道,“既然風主說你錯了,那你就是錯了,有什麼可爭辯的,”她雖是如此和自己說着,卻知道,亂的不是笛音,而是風主的心。
裡面的葉笛的聲音一陣慘過一陣,那棵柳樹已經抽了些老葉,只是下面的若兒已經是滿面頹喪,到了最後說道:“‘瀟瀟’你也別得意,我看你纔多大年歲,就能吹得如此好。我再練些時日,就會比你好了。”
說吧,她乾脆捧着把葉子回去琢磨了。瀟瀟看着她有些惱怒的往了外邊走去,眼裡還帶着幾分笑意,嘴中說道:“小銀,你可錯了,我足足學了二十年了,”說完看了眼地上破碎的柳葉。
風罄閃身走了進來,試探道:“風主你可是真要帶姑娘一起去,只怕那時候,她未必學得會那調子。”
他原先的笑意都收了,在了下人面前,他永遠都是這般的神情,冷冷淡淡,“我何時真需要人伴奏了,只是要了個名目而已。”
風罄嘴裡不再說話,又說道,“她的身世已經是查清了,是玉闋芳菲塢的大小姐。”
“哦,”他只是應了一句,臉上也沒多少的變化,只是說道,“就是讓花月谷的人好生頭疼的芳菲塢麼。?”
風罄見他沒有再吻下去,又說了一句:“風主,她已經在了一年多以前嫁給了齊堡的二少爺。”
瀟瀟還是看着身旁的柳樹,眉頭微皺了一下。“齊堡,”他輕唸了一句,用力一扯,那半邊樹枝立刻都被沒到了水裡。他再往荷塘中走去,水面上也不知爲何,成了鏡面般,看着分明已經是如同寒冰凝般凝結了起來。他走在上頭,喃喃自語道,“嫁人了?那又如何。”
樹梢上的柳葉片片落下,他的臉上多了幾分認真的神情,小小的身子又旋轉了起來,只是這回,這舞蹈看着卻是一點不沒了女子的姿態。
風罄原本倒映在了水裡的身影,這時,隨着他的舞步,龜裂般,破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