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
“是我呀!”
聽到聲音的同時門開了,黑色、大如熊的物體從戶外的黑夜中闖入房間,突然“啪”地脫下黑色東西,露出如狐一樣的白色肩膀、手腕,穿着淺水色法國絲綢禮服,一個陌生的年輕西洋婦人。肌肉均勻的脖子上掛着如彩虹般閃閃發光的水晶頸飾,黑天鵝絨的帽子下邊甚至看到一種神秘感覺的白色鼻子尖端和下巴,溼潤的硃色嘴脣特別顯眼。
“晚安!”
那西洋人取下帽子時,我才滿心狐疑地思度:“咦,這個女人……”然後仔細看她的臉,總算髮覺到她就是娜奧密。這麼說似乎不可思議,事實上娜奧密的樣子常變化。不,如果只有樣子再怎麼變也不至於看錯,而最騙得過我的眼睛的是那張臉。到底施了什麼魔法,整個臉,從皮膚的顏色、眼神,到輪廓全變了,如果我沒聽到那聲音,縱使脫下帽子的現在,或許還會讓人以爲這個女的是哪裡不認識的西洋人。其次,如前面說的,皮膚的顏色過白。從洋服裡露出的豐滿肉體,都像蘋果肉那麼白。娜奧密在日本女性中不算黑,不過,也不應該這麼白。實際上幾乎露到肩膀的兩隻胳膊,怎麼看都不像是日本人的胳膊。曾經在帝國劇院看歌劇時,我迷戀過年輕西洋女明星的白胳膊,而現在這胳膊跟那胳膊相似,不!感覺更白。
這時娜奧密水色柔軟的衣服與頸飾搖晃着,裝飾有新鑽石的漆皮(patent leather)高跟鞋鞋尖走路時發出咔咔咔的聲音,我那時想起啊,這就是那一次濱田說的白雪公主的鞋子吧!她一隻手放在腰部,手肘張開,得意似的把腰扭轉成奇妙的姿態,突然不客氣地往啞然的我的鼻尖靠過來。
“讓治,我來取行李呀!”
“我不是說你不用自己來,找人來就行了嗎?”
“可是,我沒有人可以拜託嘛!”
說話之間,娜奧密的身子始終安靜不下來。臉上表情嚴肅,真的很失望的樣子,腳牢牢着地站立着,或是單腳向前踏出一步,或用腳踝踩地板發出咔咔聲,每次更換手的位置、聳肩,全身肌肉縮得像鉛線一樣緊緊的,所有部分都啓動了運動神經。於是,我的視覺神經也隨之緊張起來,她的一舉手、一投足,對她身體的每一寸無法不仔細看,注意看她的臉,才發現怪不得她完全變了個樣。她把髮際的毛剪短到兩三寸,讓每一根頭髮尾端整整齊齊,像中國少女那樣,在額頭垂下如暖簾。把其他的頭髮繞成一團,圓而平,從頭
頂部位覆蓋到耳朵之上,像“大黑神”的帽子。這種梳髮是她從未有過的,臉的輪廓像是換了個人,也是這緣故。此外,再留意一看,眉毛的樣子也異於平常。她的眉毛生來粗濃,然而今晚的眉毛細長,畫出淡淡的弧線,弧線周圍剃得青青的。這些“手工”我馬上就看了出來。然而她那魔法的根源,我看不懂的是她的眼睛、嘴脣、皮膚的顏色。眼睛看起來這麼像洋人,或許是眉毛的關係,此外應該還有其他的“機關”。大概是眼瞼跟睫毛吧!那裡一定有什麼秘密,雖然心裡這麼猜想,但究竟什麼“機關”全然不知。嘴脣,在上嘴脣的正中央,有如櫻花瓣似的,截然劃分爲二,而且那紅色跟一般的口紅不同,有一種鮮豔的自然光澤。說到皮膚的白,再怎麼仔細看,完全是自然皮膚的樣子,毫無施粉的痕跡。而且那白色不只是臉,從肩膀、手腕到手指尖都是這樣子,因此,如果要施白粉的話非得全身施粉不可。這不可解的“來路不明”的妖豔少女,我甚至覺得與其說她是娜奧密,不如說是娜奧密的靈魂因某種作用,成爲擁有某種理想美的幽靈也說不定。
“喂!可以吧!我到二樓去拿行李?”娜奧密幽靈般地說。可是,聽那聲音依然是娜奧密,的確不是幽靈。
“嗯,可以……可以……”我明顯地慌亂,口氣有點興奮。
“……你怎麼打開外邊的門的?”
“怎麼打開?當然用鑰匙開的呀!”
“鑰匙上次不是留在這裡嗎?”
“鑰匙我有好幾把呀,並不是只有一把。”
那時,她紅色的嘴脣第一次突然浮現微笑,但馬上轉變成像諂媚、像嘲笑似的眼神。
“我現在才說,打了好多鑰匙,所以被拿走一把根本無所謂。”
“可是我會感到困擾,你要是常常來。”
“放心好了。行李全拿走之後,即使叫我來我也不會來。”
她用腳跟轉個身,咚咚咚爬上樓梯,往屋頂後邊的房間跑。
之後,究竟過了幾分鐘?我斜躺在畫室的沙發上,等她從二樓下來。那究竟是不到五分鐘的時間,還是半個小時、一個小時呢?我對這段時間的“長度”實在弄不清楚。我心中有的只是今夜娜奧密的樣子,就像某種美妙的音樂之後,恍惚的快感餘韻猶存。那音樂像是從非常崇高、非常聖潔的,這世界之外的聖境響起女高音的歌聲。沒有情戀也沒有戀愛……我心裡感受到的是跟這樣的東西可能關係最遙遠的縹緲的陶醉
。我想了好幾次,今晚的娜奧密跟那污穢的淫婦娜奧密、被多數男人取過分綽號與賣春婦相等的娜奧密是完全無法相提並論的,而像我這樣的男人只能跪倒在她腳底下頂禮膜拜。如果她那純白的指尖稍微碰觸我一下,我不只是喜悅到可能會發抖。這種心情要如何比喻讀者才能瞭解呢?——有如鄉下的父親來到東京,某天偶然在街上碰到自幼離家出走的女兒。女兒變成高貴的都會婦人,看到髒兮兮的鄉下百姓,並未察覺到是自己的父親,而父親儘管看到了,現在由於身份差異也不敢靠近,這是自己的女兒嗎?驚訝、羞愧之餘他悄悄溜走了——那時的父親似寂寞,也像感恩的心情。否則就像被未婚妻拋棄的男人,五年、十年過後某一天站在橫濱的碼頭,那時有一艘商船抵達,回國人羣陸續走下來。不意在人羣之中看到她。她可能是出國後回國,雖然這麼想,男的已經沒有接近她的勇氣。自己跟以前一樣是一介窮書生,女的已毫無少女時代粗俗的樣子,是已習慣巴黎、紐約生活的奢侈的時髦婦人,兩人之間已經差之千里。那時的書生,被拋棄的自己輕視,至少對她的意外的發跡感到高興。這麼說來,似乎還是沒有完全說盡,不過,勉強比喻大概是這一回事吧!總之,以往的娜奧密是過去的污點滲入,附着在她肉體上怎麼擦拭也擦拭不掉。然而,今夜的娜奧密,那些污點已被像天使般的純白肌膚消除,甚至覺得想起污點都會噁心,哪怕碰一碰她的手指頭都感到是對她的褻瀆。——這是夢嗎?如果不是,娜奧密如何從那裡學到這樣的魔法、妖術而來呢?兩三天前她還穿着那有點髒的銘仙綢的衣服……
咚!咚!咚!是娜奧密從樓梯下來的強勁腳步聲,那穿着新鑽石的鞋子的腳指尖在我眼前停下來。
“讓治,兩三天內我會再來喲!”儘管站在我眼前,臉與臉保持約三十釐米距離,像風一樣輕輕的,衣襬連碰都不會碰到我,“今晚只來拿兩三本書。我不可能背大大的行李喲!何況是這種打扮。”
我的鼻子那時聞到曾經聞過的某種氣味。啊,這氣味,是讓人會想起海的彼方的國家,或世上奇妙的異國花園的氣味。這是什麼時候,是跳舞教授修列姆斯卡亞伯爵夫人,就是從那個人身上發出的氣味。娜奧密灑的是跟那位夫人一樣的香水。
娜奧密不管說什麼,我都只是“嗯!嗯!”點頭而已。儘管她的影子再次消失於夜晚的黑暗之中,房子裡飄蕩着逐漸淡薄的氣味,我銳利的嗅覺仍如追逐空幻般追逐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