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望無際的高山草甸,草甸的盡頭是一座交錯縱橫的山谷。
禿鷲正盤旋在山谷上空,不時發出一兩聲惱人的聒叫;野狼豎着耳朵,掂着足步在幾十尺外連聲嚎叫。
黑夜,曠野,山谷,死亡。
山谷呈一葫蘆狀,在北側微微一攏,收束成形。緊鄰坳口的兩抔黃土推上,擠滿了瑟瑟發抖的唐軍兵卒。他們有的面容慘白、嘴脣青紫,靠着山石痛苦的咧開嘴巴,發出一聲聲微弱蠅鳴的呻吟;有的拿着手中的白蠟杆子,顫顫巍巍的走上前去,與圍攏近身的狼羣作着殊死搏鬥。
南腔北調的哭喊叫罵聲不絕於耳,他們操着各式口音,用自己家鄉的的方言土話詛咒着狼羣、詛咒着吐蕃人、詛咒着袍澤、詛咒着這吃人的世道。
蒼穹深處漸漸裂開了一個小口子,登時一道金色的熹光射了進來。似受到了神明的感召,那裂口越扯越大,最後居然蛻變爲一個五色石大小的黑洞。橙紅色的陽光無所顧忌的射了進來,將天際染得一片赤色。那赤紅色是那麼的刺眼,李括下意識的抽出滿是傷痕的左手,護在了雙目前。
“呼!”
“呼!”
一支支火箭射到自己身側,將草垛子、枯木堆紛紛引燃。赤紅色火焰躍動着,寫出一張猙獰的笑臉。火焰燃着禾柴,燃着生命,發泄着心中積蓄已久的狂怒。枯木登時噼噼啪啪不住作響,濺出星星點點的火星子。
無數吐蕃人乘着高原馬拖着彎刀一路砍過來,將精疲力竭的袍澤紛紛砍倒在地。
“啊!”李括直欲呼喝出聲,示意袍澤撤離。可是不論他如何努力,就是發不出任何聲響。乾燥的喉嚨就似堵着一塊魚鯁,被炭火緩緩炙烤着。
“啊!”少年抽身欲上前馳援袍澤,卻發現根本動彈不得。他只能看着吐蕃騎兵在自己眼前屠戮自己的弟兄,眼睜睜的看着他們屠戮自己的弟兄!
一個個銅武營的老兵不甘的倒了下去,死不瞑目;一個個昔日的同袍被近身上前的吐蕃人割去腦袋,壘成一座座佛塔,築成一面面京觀。
突然吐蕃軍隊中閃出一個身披袈裟的和尚,他的臉上帶着一面青面獠牙的面具,直勾勾的盯着銅武將士念起了經文。
“持咒功德,不可言喻。男女老幼,富貴貧賤,皆可唸誦,朝夕晝夜,行住坐臥,無不適宜。”他先用吐蕃話吟誦一遍,微頓一頓,又用唐言重複了一遍。上古梵音似帶有魔力一般,衆唐兵紛紛停止了反抗,以頭搶地,涕淚縱橫。
吐蕃騎兵遂縱馬上前,愜意輕鬆的砍掉了袍澤了腦袋,丟盡了請功袋中。
“放開他們!放開他們!滾開!”少年幾乎瘋狂,連聲斥責。可是那些吐蕃人根本聽不見他在說什麼,兀自癲笑着收割着生命。
鮮血染紅了枯木、染紅了芳草,和着天際那抹血紅的赤色,直刺的少年不忍仰視。
自己昔日的好友兄弟都好似着了魔,被吐蕃佛僧控制着心智,一刀刀的剜起自己臂膀上的肉片。
一刀,兩刀,三刀...
“啊!”
少年怒目圓瞪,手腳打着顫,雙脣如火炙炭燃般刺痛。
“唵-嘛-呢-叭-咪-吽。”
忽然那佛僧卸下了面具,喊出一聲咒語。
藉着晨曦的血紅色,李括看清了那人的面容。
他分明是終南山坳裡的吐蕃妖僧!
“呃!”
“呃!”
少年發不出任何聲響,只能下意識的揮舞着手臂朝那佛僧襲去。可手臂剛揮舞到半空就似被麻繩縛住,生生拉扯回了原處。
那些慘死的袍澤身上突然燃起了黑煙,彎彎繞繞的升起飄向遠處。
“刺拉拉!”
“刺拉拉!”
那些無頭屍體紛紛站起身來,緩緩朝自己走來。
“蹭!蹭!”一個個頭顱登時從脖頸中鑽了出來,只是卻不再是銅武營袍澤的模樣。
透過縷縷黑煙,少年分明能夠看清那清晰的牛頭、馬面,那猙獰可怖的笑臉。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滾開,滾開!”
烈焰染透了蒼穹,赤色大地上滿是兄弟相殘,袍澤互食的慘狀。
“倏!”那些鬼怪不多時的工夫就扯下面上的麩皮,露出了本來的面目。
“啊!”少年大喊一聲,連連朝後退去。
高秀、高秀延!李林、李林甫!
這些冉冉鬼怪竟然頃刻間變成了滿朝公卿,變成了高秀延、哥舒翰等隴右軍將。
他們結成了一個方陣,按文武分列兩側,細碎的挪着步子。
沒過許久,方陣肅然停住了腳步朝兩側開立,爲一身着金色鎧甲的暮年男子讓出了腳步。
“陛下,陛下!”李括分明看出了那人的輪廓,那分明是當今天子李隆基!
御道是一條由鮮血染紅的草皮,李隆基在滿朝文武的歡呼聲中緩緩踱步而出,踏着赤色紅毯,倨傲的揮了揮手。
“朕今日來到這裡,是要問問大夥兒,我們大唐的熱血男兒能不能爲朕,爲大唐收復河湟故地,保得大唐國祚萬代綿延!朕來了,朕看到了。你們都是好樣的,都是朕的股肱,你們沒有讓朕失望!”
他挺直了佝僂的腰背,清了清嗓子:“吐蕃人擄我、搶我、凌我、殺我隴右百姓,你們可否給朕好好教訓一番這無知蠻夷?可否爲我大唐百姓出一口惡氣?”
“戰!戰!戰!”那些軍將紛紛揮舞着拳頭,鏗鏘有力的說道。
“一山之隔,你們能否爲朕把石堡城取下來?”李隆基很是滿意的點了點頭,輕笑道。
“奪!奪!奪!”
“父皇,石堡一奪,隴右五十載無憂矣!”太子李亨峨冠博帶,廣袖飄飄,施施然出列頌唱道:“兒臣恭賀父皇成就千秋偉業,比肩太宗文皇帝!”(注1)
“難得你有這份孝心。”李隆基點了點頭,嘴角微微揚起。
“陛下,九曲一取,河西再無憂患,河套一代豈不盡數成爲我大唐的養馬場?”李林甫捋着自己的三縷美髯,朗朗笑道。
“多虧了林甫這樣肱骨忠臣的輔佐啊。”李隆基心中很是得意,卻不得不故作姿態。
“三郎,打贏了這場仗,你要怎麼獎賞奴家啊?”
楊貴妃如仙子般從天而降,倚靠在李隆基懷中。
“哦,河湟之戰若取勝,愛妃當居首功!”李隆基狠狠在楊玉環臉蛋上親了一下道:“愛妃可知朕爲了你重修了馳道,算算時日,嶺南的荔枝也該到了!”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如潮的頌唱不絕於耳,一浪蓋過一浪。
“陛下,隴右銅武營被吐蕃人圍困!末將懇請援助!”
李括拼命喊着,嚷着卻根本沒有人注意到他。
“末將懇請陛下速速派軍援助!”少年哭着,嚷着,奮力揮舞着拳頭。
“咦,這個人不是打馬球的那個小郎君嗎?”楊玉環似乎認出了李括,鶯聲細語道。
“回稟娘娘,此子已然投敵賣國的奸細,再不是您所認識的李小郎君。”李林甫拱了拱手,緩緩道。
“哦,原來是這樣。”楊玉環頓時覺得索然無味:“本宮還想叫他教授射藝呢。”
李隆基聞言微怒:“會射箭的武士遍地是,過些時日朕再爲愛妃尋摸一個來。但背叛朕、背叛大唐的人決不能留!林甫,你知道怎麼做!”
李林甫嘴角升起一抹詭異的笑容:“臣遵旨!”
大唐相國衝高秀延使了個顏色,便翩然而立再不言語。
高秀延領了數萬兵士,乘着快騎拖着馬刀朝自己奔來。
張延基、周無罪、竇青、鮮于瑜成,這些過命的兄弟一個個倒在了地上,咯咯的呻吟着。鮮血順着三尺長的口子淌了出來,染紅一地衰草。
“嗚--嗚--嗚!”低沉的號角響起,大唐騎兵衝殺過來,將銅武營殘存的士兵紛紛砍翻。
“去死吧!”高秀延已來到自己身側,揚起橫刀,奮力朝自己脖頸砍去。
“啊!”李括大叫着醒來,分明看見酸紙窗外升起的旭日。李隆基、李林甫、李亨、楊玉環、吐蕃人都不見了。自己是在做夢,原來自己是在做夢!
這裡已經不是九曲、河湟會戰原來已經打完了!
少年苦笑一聲,緩緩撐起身子穿戴衣服。
輕步下了地,少年走至窗前,去了木撐子,朝外望去。
自己還活着,自己已經回家了,自己還活着,自己原來已經回家了。
他還活着,活在陽光下,活在長安城!
“小七哥,你終於醒了!”宛若銀鈴般的聲音倏地響起,李括心中直是一暖。
“猜我給你做了什麼?整整一鍋的杜氏煎蛋!你留了那麼多血,可得好好補補身子!”
少年嘴角升起一抹微笑,擡手一把拭去額角的虛汗。
活在當下難道不值得慶幸嗎?
至少在這一刻,少年幸福如斯。
注1:唐太宗諡號:文武大聖大廣孝皇帝。
第三卷清平樂正式開卷!想這個開頭花了我五六個小時,目前認爲是我寫過水準最高的一章了,包含很多信息,確實很累。不過我們一直在一起,對嗎?
結束了隴右之戰,小七可以歇歇了,我們可以歇歇了。我有信心把赤唐寫成家園、陌上行一類的鉅著,你們有信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