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1章 爭於朝夕

“時至如今,你有什麼想說的嗎?”具甲在身,顯得神武威嚴的應江鴻,負手而問。

他的道身不久前纔在中央大殿裡爲景天子獻上忠誠。

他的法身一直守在觀河臺,守着長河龍宮最後的強者——

黃河大總管,福允欽。

悲哀的是,除了那幾個不知是否還活着的、已經銷聲匿跡很久的水族老怪,福允欽好像也是水族最後的絕巔了。

至少是唯一一個還活躍在臺前,爲人所知的。

說是“活躍在臺前”,亦不過是在每次的黃河汛期露一露臉,起到的作用和曾經的靖天六友差不多。

福允欽並不說話。

他在血跡斑駁的古老刑架上,吊成了一個“大”字,但是“大”字出頭的那一部分,折了下來。

那是他無力低垂的頭顱。

曾經年少時他也想昂首挺胸,後來發現“英雄年少”、“意氣風發”,只是關於人類的詞語。無關於水族。

他的頭已經很多年擡不起來。

即便他也算得上絕頂的天才。

此刻他的頭顱上,倒垂着枯草一樣蔓延的長髮。

草木倒垂,一生有憾。

生命力彷彿也在這堆枯草中,靜靜地消散了。

應江鴻莫名地道:“我們跟海族商量過,拿你換我鬥厄軍將士平安歸來,他們沒有同意換你。”

福允欽沒有說話。

他知道這種交易是不可能的,但他也不去反駁。

在這個世道里,他不再覺得說話是有意義的。

應江鴻也不再說話了,他安靜地在等。

等人齊。

觀河臺,巍峨亙古。

滔滔白練,橫於諸鎮。

曾經的六合之柱,已經隨着黃河之會的落幕、霸國天子的離去,而隱沒不見。

所以這座被六合之柱圍起來的、角逐魁名的演武場,也就六面大開。

六面的看臺之上,是自由自在的雲,和無垠的遠空。

這天下之臺,真個任由天下觀賞。

黃河大總管福允欽,被吊在天下之臺正中央的刑架上,已經有數月之久。

堂堂衍道絕巔,走到現世超凡極限的存在,當然不會就這樣被殺死。但無疑是在以這種方式,經歷屈辱。

今日。

鬥厄軍迷界徵卒已盡歸,再把這樣一尊水族絕巔留着,已無大用。養着也是累贅,若不小心叫他跑去滄海,更是個麻煩。

南天師應江鴻,又來到了這裡。

是以真身合法身,顯現了最強的姿態。

在“無事發生”的景國大朝會後,作爲帝黨最強有力的支柱,他以如此姿態顯現觀河臺,當然是爲貫徹景國天子的意志。

而一個不曾反抗也的確失去反抗之力、任由宰割的福允欽,其實並不需要他親自來處刑,更用不着他擺出這麼嚴陣以待的架勢。

所以今日在觀河臺,自然是另有大事——

在靖海計劃失敗、長河龍君身死後,景天子給予景國內部的交代,已經完成了。作爲景國,還需要給現世諸方一個交代。

“給交代”是一門複雜的學問。

一個交代不好,就是老老實實地割肉放血。一分的過錯,若是被撕開了口子,償補十分百分都不罕見。

但若是交代得好……對長河責任的承擔,完全可以是長河兩岸治河秩序的重訂。

劃分新的長河秩序,又何嘗不是在確立中央帝國的威嚴?

應江鴻正是抱着這樣的政治意圖前來!

——不曾與會的大齊博望侯,就是這樣跟姜真君分析的。

是的,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絕巔強者,亦受邀與會。

當然不止是他一個人,整個太虛閣都得到了邀請。

作爲當今天下聲望日隆的、恪守太虛鐵則的絕對中立組織,在《太虛玄章》全面擴散之後,太虛閣在天下百姓間的聲望如日中天。

但應江鴻把太虛閣請過來,其實又是一種特權的昭顯——相對於黎國和魏國。

這事情說起來就複雜了。

昔日景文帝在觀河臺會盟諸侯,是一紙天子詔書發出,諸方君主來朝。

今日自不同往日,也絕不能說是“詔令”。

只是南天師應江鴻,代表景國所主持的“治河大會”,邀請諸方勢力入席與會。大會的主題,是討論在後龍君時代,現世人族對於長河的治理。

六大霸國肯定是要悉數到齊的。

而魏國這幾年來國力躍升得很快,又因爲臨近長河,長期參與治河——以“治河”爲名的大會,不邀請常年參與治河的強國,多少是說不過去的,在實際的方略踐行裡,也很難政令通暢。

魏國參與了治河大會,實力更強一籌、甚至是已經擁有影響天下局勢之力的黎國,不來就不合適。黎國本身也一直在尋求話語權的突破,在妖界在虞淵都拼了命地表現。

每次現世規模的會盟,都被六大霸國排除在外。

口子不打開也就罷了,一旦打開,沒有不讓黎國加入的道理。

六大霸國在太虛閣裡都有人,黎、魏都沒有,故而太虛閣在場,明面上是監督公證,實則是體現六大霸國超然的地位,還是不曾被挑戰。

當今天下,着實是牽一髮而動全身,各方勢力錯雜得很。

主持此次大會的應江鴻,對此感觸頗深。

本來宰割水族,處置長河,是多麼清晰的事情,但景國一句話就決定現世潮涌的時代早已經過去,現在什麼都得商量着來。

人一多,再簡單的事情也複雜了。

他作爲主會者,要考慮到方方面面,引入黎、魏參與大會,也未嘗沒有引入攪局者,避免其餘五個霸國聯手撕肉的意圖在。

“五國天子會天京”,可是景欽帝之後每一任皇帝都要反覆背誦的歷史,景國人印象尤其之深。

與會的宗門也有兩個——

三刑宮、龍門書院。

龍門書院受邀的原因和魏國一樣,也是因爲對長河的歷史責任。

而三刑宮受邀的是矩地宮執掌者吳病已,“山川河流,地之矩也”。這事兒本就該找他,尤其這場大會還需要有令人信服的公正——再沒有比找一個法家大宗師與會更簡單的辦法了。

只是吳病已在參會的同時,還要時刻關注隕仙林的動靜,多少有些辛苦。

此外,宋國沒有受邀,但宋國國相塗惟儉,也代表宋國來了。

畢竟宋國也在長河邊上呢,其實對治河也是有貢獻的,雖然不算很大。

宋國的特殊之處就在於這裡——它有一些治河的貢獻,又有那麼一些實力。多少也是個有書山支持的大國呢!

所以硬要蹭,也能蹭得進會場來。

別的國家打破腦袋都蹭不進來。蹭,也是需要一定的實力爲依託的。

這“治河大會”名字一點都不霸道,但大會的層級着實不低。

大會層級不低的另一個表現,就是太虛閣九位閣員,罕見地全部到齊,全員參與此次大會!

須知這些閣員懶的懶、冷的冷、自閉的自閉、忙着修煉的忙着修煉,又都是自在慣了,就連太虛閣內部會議,都很難聚齊。而竟都被聚到了這裡。

只能說天下之臺,自有其特殊意義,每個人都知道這種場合的重要性。就算自己不知道,也會被提醒。

於是人們就能在諸方大人物落座的六面看臺上,看到這樣罕見的一幕——

各方勢力與會的代表人物,個個都一本正經,威嚴貴重,坐在前排,嚴肅地看着天下之臺,等待着大會的正式開啓。

而太虛閣的諸位閣員,全都遠遠地坐在最後排,並排坐在一起,彷彿生怕驚動了誰,一個個相當老實本分的樣子。

但細看過去,都在閉目修煉。

一個個要麼面泛玉光,要麼氣蒸龍虎。

哦,倒也不全然如此。至少劇匱就沒有修煉,而是拿着一支筆、一本厚重的冊子,在那裡慢慢地寫,也不知在寫些什麼,眉頭緊皺,一筆一劃十分規整。

旁邊鍾玄胤也拿了本史書在看,但看着看着,終歸有些看不下去,他問道:“老劇,考覈幻境設計得怎麼樣了?”

劇匱如若未聞。

鍾玄胤靜了一陣,又用胳膊肘撞了撞劇匱,小聲道:“他們都在修煉,我這樣,是不是有點不思進取?是不是不太合羣?”

劇匱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的年齡就很不合羣。”

鍾玄胤驚訝地看着他:“你比我還老八歲呢!”

“但我不會考慮我合不合羣的問題——”劇匱面無表情:“別煩。”

鍾玄胤想了想,終是把書放下了,也閉上眼睛修煉起來。

現在的年輕人,太努力了!

比你強比你年輕還比你努力。

這讓年紀大的怎麼活?

“嘖!要不怎麼說你們能入閣呢!”代表牧國參會的,還是神冕大祭司塗扈,他姍姍來遲,恰好路過一衆太虛閣員,往前排走。假意小聲,但聲音很響亮:“這一個個都如此有天賦,還如此地勤奮!”

感覺到前排很多人都回頭,目光都被招過來,蒼瞑默默地起身,一個人坐遠了。

“咳。”塗扈絲毫不覺得尷尬,又看向姜望:“好久不見,姜真君!姜真君這樣的人物,竟然也親自修煉嗎?”

姜望從修行的狀態裡退出來,趕緊起身見禮:“祭司大人,在下剛纔神遊物外,未曾注意您來,多有失禮——莫要取笑小子!”

塗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證道,我很開心。”

而後大袖一擺,徑自走到前排去了。

塗扈一直在姜望心裡,都是淵深智者的形象,一言一行都很審慎,很有深意。今天卻罕見的這樣開玩笑……

看來他真的是很開心。

牧國最近有什麼大的突破嗎?

“姜真君——”

宋國國相塗惟儉,從前排的位置,一路小跑過來,輕聲而又恭謹地道:“一直想着什麼時候有機會去拜見您。”

他小意地往旁邊看了看,本來想一圈都拜過去,但看到其他閣員都未睜眼、劇匱也寫得十分專注,便識趣地沒有打擾。

姜望按下了對草原形勢的思索,臉上帶笑,起身回禮:“塗相客氣了。人生廣闊,自有相逢——咱們這不就是遇上了麼?”

都說宋國是蹭來會場的。

但不蹭實在是不行。

武道開拓,吳詢登頂,魏玄徹豪賭成功,魏國一飛沖天,魏武卒正在幽冥世界大殺特殺。

這叫一向同魏國別苗頭的宋國如何自處?

一俟長河兩岸的新秩序確定,而宋國在其中完全沒有話語權,那真沒有什麼競爭的必要了。宋國國君以後看到魏玄徹,直接磕頭叫二哥就行了——

大哥當然還是楚國。

“今日相見,實在是老朽的福分。我國辰巳午常常說起您,對您十分佩服——”塗惟儉是年過半百的模樣,長得瘦而孤高,難得殷切一回,卻也不是很有殷切的天分。但分寸是有的,說到這裡便停下:“不打擾您修煉了。”

“我亦常思辰兄風采!”姜望拱了拱手:“塗相請便。”

遠遠他又看到回頭的阮泅,先前已經打過招呼,這會也再次拱手示意。

這次代表齊國過來參會的,不再是一言不合就轟拳的姜夢熊,而是這位坐鎮南夏的欽天監監正。

說是就近而來,但更像是滄海戰爭後的韜光。

所有人都知道景國需要做點什麼了,而當前形勢下的切入點並不多。

現在是關起門來大口消化的時間,齊國明顯不打算干涉景國的計劃,甚至不想表現出強硬。

就像今天的阮泅,看誰都如沐春風。

姜望每次看到阮泅,就有點不好意思,不免想到重玄胖曾經的小算盤,有一種已經冒犯了前輩的罪惡感。

倒是重玄胖自己毫無芥蒂,每次看到阮泅都親熱得不得了,上回還親自去阮府送禮呢,慶祝阮舟跨越天人之隔,成就神臨,說些什麼“臨淄第一”之類的鬼話。

阮泅可不知道姜望在想什麼,傳音道:“你怎麼把紫極殿站崗的風氣,帶到太虛閣裡去了?”

姜望看了看左右奮苦修行的人們,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啊,他們現在一個個瘋了似的,不眠不休地練。我越勸他們休息,他們越來勁。”

阮泅哈哈一笑。

感受到姜閣員的目光,秦至臻睜開了眼睛。

他頓了頓,纔開口:“姜閣員,你年紀還小,生活中有很多比修行更重要的事情。不要一直坐在這裡,再去跟前輩們打個招呼吧,廣結善緣。”

這套詞兒想了多久啊?

姜望笑了笑:“好,承蒙秦閣員關心,等我推演完這門道法就去。”

說着便閉上了眼睛。

秦至臻也趕緊把眼睛閉上了。

……

在大會開始前的最後時刻,代表荊國的宮希晏和代表黎國的魏青鵬,卻是聯袂入場。

同樣是帶兵打仗的大將,一個長相陰柔,像個文弱公子,一個光頭重甲,魁梧兇悍,站在一起,對比格外鮮明。

這讓應江鴻都眯了一下眼睛。

他允許黎國參與這次大會,當然不是爲了看黎國和荊國牽手!

但在這種時候,他自不會表現出什麼來,只耐心等所有人都落座,纔在臺上道:“古來治河即是治世,長河定則天下寧,長河亂則天下亂。天不賦死,歲不予飢,治河治世,爲民而已。今諸天動盪,洪流洶涌。吾與諸君,會於天下臺——共商天下!”

“等一等。”魏青鵬坐在臺下,好似鐵塔,放起聲來,竟如洪鐘,嚇人一跳。

見衆人都移目過來,他還有些害羞似的,摸了摸自己的光頭,咧着嘴道:“我是第一次來參加這種大會,不太懂流程。在正式開始大會之前,咱們是不是應該先聊一聊……爲什麼來?”

第861章 洶涌第461章 三百年第169章 九死毒下無生人第1272章 ?無可救藥第943章 各人霜雪各人知第642章 問世間哪有蒙塵月第174章 以一敵五第664章 無心之緣第2398章 有惑第十七章 良時不負第201章 放肆第225章 牛鬼蛇神第1575章 懸崖邊上走刀鋒(爲盟主YangerSun第193章 孤狼絕食而死,獨鷹觸柱而亡第671章 自得其樂第九十八章 箭在弦上第2391章 歲月如流不少年第969章 驚聞第2187章 苦海無涯天作岸第2165章 一百年驚世名第1723章 我今來此你何在第1228章 陰翳第1516章 沒有誰一身錦繡第834章 斯人若夢第266章 奇也怪哉第2276章 吾不求第504章 紅豔第2175章 爲歡何辭第七十七章 白骨蓮花第十五章 今不如昔第340章 定遠侯第1146章 請指教(爲盟主做壞事不遭天譴加更第2246章 畫鳳第五十八章 學海無涯第1553章 所謂傾國第1523章 無言之言第三十四章 人心荒蕪第1701章 他很寂寞第1436章 火山島故事第760章 世面第350章 禮深情意重第806章 損友第2341章 我于山下斬山巔第825章 此非神人耶第741章 男兒雖少第1602章 又見神臨(爲大盟燕少飛加59/78)第1208章 ? “新齊人”(爲盟主過客流往加更第811章 海門第1908章 萬般不足夠第372章 青石長樂第1284章 離題萬里(爲盟主阿甚的小棉襖加更第2403章 鏡世第840章 近許者禿第1425章 ?休要戀戰(爲盟主是夢落呀加更!第878章 萬瞳第四十九章 創世之書第533章 殺第1745章 白甲點紅雪,劍氣結彗尾第2205章 孤之志也第七十章 衆生之下第288章 鎖境第205章 見羊在土第721章 到苦海翻覆此身第1699章 九萬里風波平第1002章 ?儀制令第1423章 ?滴水焚花第214章 人命關天第三十九章 諸聖時代第1385章 ?觸手可及(爲盟主我本登徒子加更第1729章 生死六合,白玉有暇第2432章 自在(一)第1666章 萬教合流,舊神餘火第545章 已經天涯第1158章 ?沐浴銀河中第1260章 穹似蓋第1609章 千古興亡多少事,留得汗青照此名第2284章 虛空生隙第1581章 當得良田寶玉而安樂也第2438章 刺王殺駕第七章 舊事如憶第1030章 自南而北第一門(爲盟主莽莽莽先生第1346章 如今東來第478章 刀曰潮信第二十二章 緊急徵調第930章 氣壯山河第2285章 天下矚目第一百一十一章 我所見的風景第162章 最強對手第170章 致死之因第1301章 ?空門求家第1452章 只怕……此山不高第1068章 天下英雄應知我(爲月票六千五加更第2308章 東海龍王,雕籠作盞!第三十章 我們不做善事,也不交朋友第2254章 行水則竭,行草則死第1866章 薄倖郎君第1302章 生不辭顏第1084章 五馬客第1669章 野火燒枯草,轉瞬遍天涯第2392章 是否有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