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5章 熾盛

“我不敢有此言!”

姜望在臺上第一時間反駁宮希晏:“荊國家大業大,宮都督文武皆通。姜某卻只是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小年輕,力小體薄而德微,風一吹就倒,怎敢妄言天下大事?”

他對宮希晏拱手:“在下只不過是說一些發自肺腑的感受,表達一些順乎自然的疑問。而絕無評價任何人,爲任何人做定論的意思,更不敢對天下德者有所質疑,宮都督千萬不要誤會!更不要替我誤會!”

“姜真君沒有這個意思,我卻聽出來這個意思——”宮希晏微微一笑,倒也不真個繼續捉他爲刀:“也許是我想多了!”

臺下許妄瞧着臺上風一吹就倒的體弱年輕人,極體貼地給予支持:“姜真君何必說一半藏一半?霸權橫道,天下敢怒不敢言者衆,晦世久矣!正需要你這樣忠直耿介的年輕人站出來,秉以公心,率直而言!不必在意某些人的威脅,不必害怕某些國家,有什麼想法,今日儘管言來。這天下還有公道,自有本侯爲你撐腰!”

姜望瞧了這位不嫌事大的貞侯一眼,側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要不然貞侯自己上來說吧?我看您躍躍欲試,心有萬言,情難自禁!”

許妄哂然:“本侯卻是沒有年輕人看得清楚。方纔要不是你點破關鍵,本侯也不曾想到,長河龍君之叛,還有內情——”

他移轉視線,看向應江鴻:“幸得姜真君提醒,本侯忽然想起來。在靖海計劃啓動之前,景天子曾宴請龍君於天京城,這當中是否有什麼我們不知道的事情?”

他自己上了!

放眼當今天下,來自秦國的挑戰是最直觀的。

近百年來,贏得霸國戰爭,取得無可爭議之勝利的,唯景與秦。

應江鴻漠然地看了一眼許妄:“吾皇宴請龍君,正是中央天子禮代人族,正常宴請,謂人族水族永爲好也。是龍君負我,你需要何等樣內情?這宴請並非昨日纔有,以前也有過。吾朝太祖、文帝,都曾專門設宴。秦貞侯以此爲言,是否虧心?”

無論秦人如何爭搶地位,至少到現在爲止,景國還是中央帝國,現世第一。景天子還是最能代表人族,禮法所歸的天子。

秦帝是不能禮代人族的,秦國曆史上不曾盟天下。

許妄以指撫須,輕聲而笑:“我只是隨口一問,南天師似乎過於激動。”

“長河龍君之叛,究竟是一件怎樣危險的事情,很多人好像都不明白。”應江鴻淡淡地點了一句,便道:“本座只是後悔,當日未曾建言吾皇。若彼時宴殺敖舒意,想來不至有今日。也用不着站在這裡,受譏忍言!”

許妄停下撫須的手指,也不笑了,口口聲聲說什麼“受譏”,景國人可是半句都沒忍!

他擡起那如刀的眼眸:“彼時無罪而言宴殺,這就是中央帝國的傲慢嗎?”

“事實證明,祂的確會叛,不是麼?若有早知,豈不早決。豈不聞,防患於未然也!”應江鴻淡聲道:“昔日應如此,今日也當如此。”

他的聲音波瀾不重,然而殺意極烈。

昔日防患於未然,是宴殺龍君。今日防患於未然,還能如何?

無非圈殺水族!

水族已無龍君,而又刑懸總管。各脈並不統一,兵力散於天下,歸落各國,任由驅策。以其整體而言,現今在人族面前幾乎沒有反抗能力。

論及對於人族的助力,也沒那麼巨大了,不僅遠不及中古時期那等左右局勢的關鍵,恐怕在神霄戰場也很難有什麼大用。

再加上長河龍君反叛這件事,水族對人族的忠誠、水族在神霄戰場上的表現,也尤其地需要斟酌。

水族還值得信任嗎?

一邊用着,一邊防着,真的就符合人族的整體利益嗎?

甚至更殘酷點說——徹底將水族圈爲開脈丹的來源,當豬狗一般養着!也未嘗不可。

這樣的論點,卻也不是今日纔有。

昔日荊國開國勳臣,有“魘神”之號的鄢華川,就曾公開宣揚此言,引發軒然大波。天下水族,羣情憤慨。史載,“長河龍君數問之”。

最後是荊太祖唐譽親自出手,囚殺而止言。

自此以後,這樣的言論從來不敢擺到桌面上來。

但今天……時移事易也。

水族都沒有誰能上桌討論。

唯一一個“上桌”了的,是作爲菜餚而非食客的福允欽。

同在現世,多少年幾乎慣性地壓制,水族要比妖族方便圈禁得多。

若要說最大化地壓榨水族的價值,這恐怕是最直接的方案。

“防患於未然”這五個字,簡直字字見血。

由應江鴻說出來,尤其字逾千斤。

因爲他真有這樣的實力,真能推動這樣的決策。真能一言圈殺天下水族。

吊在應江鴻身後的福允欽,驀然擡頭,眼睛在亂髮隙裡睜出來,目眥欲裂!

“應江鴻!你不得好死——”

唰!

一道寒光經天!

應江鴻二話不說,直接拔劍釘顱!

階下囚敢不敬上國天師,殺之可也!

福允欽若就此被殺了,今天這場大會,也不用再論什麼。水族確定的結局,便如此顱——

轟!

劍氣狂飆,狂風亂卷。

那凜冽的勁氣,將福允欽披面的亂髮齊整整吹在腦後。而又有斷髮一根根,飄飛在空中。他的舌頭直接被絞成了肉泥,滿嘴的鮮血。所有的餘聲,都被斬碎在口腔裡,發出“唔!”“唔!”的悶哼。

但這柄劍,屬於南天師應江鴻的佩劍,畢竟是停下了。

停在福允欽的面前。

劍尖距離福允欽的面門,不到半寸。

臺下臺上,一時都靜。

截停這柄劍的,是一隻修長有力的手,姜望的手。

他的五指握住了劍刃,不朽之道軀,已然被割破。掌中鮮血淋漓,鮮血自指縫流淌,滴滴答答的落。很快就在福允欽身前,積成了血窪。

姜望卻是沒什麼波瀾地擡着眼,好像受傷的並不是自己。他就這麼站在福允欽的身前,看着應江鴻,極認真地道:“南天師,你這柄劍,是分日月、定山河的劍,是劃分萬界秩序、宰割現世災厄的劍,何能如此輕易地出鞘?”

應江鴻略略擡了一下眼皮,心中有三分驚訝。他這一劍,雖是隨性而爲,沒用什麼力,卻也不是那麼簡單就能擋下的。

姜望雖然才晉真君,實力已然不可小覷,的確對得起那日轟動諸天、萬界歸真的威勢。

“你覺得這一劍太輕易嗎?”應江鴻問。

“太輕易了!”姜望有些沉重,甚至是有些痛心地道:“宴殺龍君,今日也當防患於未然……南天師,如此重的話語,何能如此輕飄飄地說出來呢?”

這一句話背後,是多少水族的性命!

而他甚至,連數字都不填寫。

世上最殘酷的莫過於戰場,人命賤如草,只是軍報上的一個個數字。

但水族的性命在應江鴻這句話裡,連數字都沒有。

自遠古至而今,漫長的歷史,英雄豪傑無以計數的水族,竟都緘藏在那個“患”字裡。

看着姜望此刻的眼神,應江鴻心中三分的驚訝,變成了七分。

因爲這樣一位已經走到絕巔,和他們平起平坐的強者,眼神裡竟然還有真切的憤怒和憐憫。

爲水族?

“你是站在人族的立場上,這樣問我嗎?”應江鴻問道。

“姜望生而爲人,立場更改不了。姜望遨遊天道深海,劍懾諸天萬界,天師守天門,我守在天門外——這立場難道還有被懷疑的餘地嗎?”姜望注視着應江鴻:“如果咱們之間一定只能有一個人代表人族,我想也未必是天師!天師又是基於什麼樣的立場,問我的立場呢?”

應江鴻眼神深邃:“咱們腳下所站的,是人族先賢壘起的高臺,咱們眼前所面對的,是亙古而今、一直要面對的水患。我想我們都應該是站在人族的立場上,來討論長河的未來。”

“我正是以一個人的身份,在說人族的未來,長河的未來,水族的未來。”姜望頓了頓:“姜望小時候沒讀過什麼書,但也聽老人講說,知道人族水族訂有古老盟約,親如一家。山野老叟,尚知此事。像姜望這樣記得清楚的人,應該不在少數。您今天說防患於未然,又要如何去教導這些人呢?”

應江鴻道:“此一時,彼一時也!”

“但總有一些事情,是不會被時間改變的。”姜望道:“總有一些道理,放諸天下而皆準,彼時如是,此時如是。”

“你的修爲令本座忽略了你的年齡。”應江鴻道:“我今天才發現,你實在太年輕。”

姜望問:“人有長幼之分,道也有長幼嗎?”

應江鴻看了一眼自己的長劍,示意姜望鬆手。

姜望也就真個鬆開了五指。

應江鴻提着這柄沾染了真君之血的長劍,淡聲問道:“六位霸國天子馭人皇之寶殺龍君,而今你言龍君無辜,是說諸位天子有錯?”

“我未言龍君無辜,更不曾說諸位天子有錯。”

姜望定聲道:“長河龍君舉旗反叛是既定的事實,一位超脫者的倒戈,也不容諸位天子多做思考,必須第一時間就鎮壓叛亂。在下讀史書,見古今列國莫不如是。戰爭就是最後的對話,是所有欲言之言已不能言,而言於刀劍——叛亂一旦發生,永遠是先平叛,再說其它。”

“六位天子第一時間鎮壓叛亂,杜絕局勢進一步惡化的可能,恰恰是對天下蒼生負責的行爲。是擔責天下,無愧君名!”

“但應於平叛之後所言的‘其它’呢?”

姜望問道:“是否要問一問爲何而叛,能否不叛,以及……如何杜絕?愚以爲,這纔是做事的道理。”

他站在臺上,環視四周:“誠如黎國魏大將軍和景國南天師所言,惡事應溯源流,方能根除後患。諸位天子拔劍爲天下斬危厄,何憚於使天下知其威宏,明其法度?此事公諸見明,清正始末,不會損六位天子氣概,只會叫天下見識聖天子之威嚴,社稷主之承擔!”

應江鴻有一種彷彿旁觀者的冷靜姿態:“我等今日要談論的,正是如何杜絕水族叛亂。防微杜漸,何如斬草除根?”

“南天師!”姜望擡高聲音:“景天子調人皇之璽平叛,正是中央天子之承擔。如今溯往析由,正是中央天子之德昭!南天師——”

他就用那血淋淋的手,合掌一拱:“請您顧念國家,毋使景帝失德也!”

應江鴻握緊了長劍,冷下臉來:“主辱臣死,我固不能忍——姜真君,拔你的劍。”

“我並未聽到姜望辱景帝,他只是希望你,莫辱你國天子!”臺下的許妄直接站起來:“應天師,你在臺上,不許人說話嗎?若一定要以大欺小,不如問我的刀!”

旁邊魏青鵬詫異地看來一眼。

不是,在這種場合,大家都是滿口瞎吹,胡亂許諾……你真給撐腰啊?

當然他非常明白,許妄這時候站起來,一定是站起來更符合秦國的利益。

就像他口頭上可以無限地支持秦國,真要他挪屁股起身,秦國一定要有足夠的付出才行。

“姜真君說的是‘毋使景帝失德’,南天師好像已經默認?”宮希晏溫文有禮地坐在那裡,但沒誰懷疑他能夠隨時暴起,他看着應江鴻的劍:“這希夷之鋒,就不要對着年輕人了吧?宮某也願承之!”

秦國真君、荊國真君相繼表態!

應江鴻在這個時候,反倒是平靜的。他輕輕一彈長劍:“站在這裡,不鬥一場,總歸少點什麼。也罷!應某今爲天下戲,今日無論是誰,不妨——”

鏘!

卻只聽得這樣鋒利的一聲。

姜望在臺上,拔出了他的劍!

臺下皆驚!

應江鴻亦轉眸看他,眸中的驚訝,已作十分。

“十年之前我登此臺,爲的是內府境的天下第一。十年之後我已經拿過很多個天下第一,再登此臺,只爲闡述我心中的道理。”

姜望說道:“南天師想要指點姜望,姜望不勝惶恐,也萬分榮幸。”

“今日也可,明日也可,隨時都可。”

“但該講的道理,姜望一定要講清。”

“我的徒弟,曾經問我——這是不是一個誰拳頭大誰有理的世界。”

“因爲他在外面維護他師父的名聲,澄清別人對他師父的污衊,沒有人理會他。他面紅耳赤地擺事實、講道理,只得到羞辱和恥笑。直到他的幾個長輩去給他撐腰,纔有人老老實實地在他面前道歉。他不明白,明明對錯那麼簡單、一眼可辨真假的事情,爲什麼他講不通,他的長輩才能講得通。”

“老實說,我不知道怎麼妥當地回答他。因爲在我有限的人生裡,也沒有人妥當地回答過我。我也不止一次地產生過和他一樣的疑問。”

“最後我跟他說,這是一個有秩序、有道理的世界。誰對誰錯,除了自我的認定,還有律法、道德、禮儀,公序良俗、人心所向。只是有些時候,對錯並不純粹,我們要具體地去看。另外一些時候,只有你拳頭大了,那些不講道理的人,才願意和你講道理。”

“直到今天,我仍然覺得我回答得不夠妥當,但也想不到更好的回答。”

姜望看向臺上臺下的所有人:“在座各位都是我的前輩,都可以做我的先生。不知諸位何以教我?”

臺上臺下的所有人,一時都沉默。

就連見縫插針搶修行時間的秦至臻,也睜開眼睛,陷入沉思。

姜望繼續道:“後來我想,我就往前走吧。一個師父的回答,應該在他的腳印裡。”

“有句話說,‘公道自在人心’。”

“但如果公道一直只在人心。”

“那它真的還存在嗎?”

姜望橫劍於身前:“姜某自然不是南天師的對手,但姜某願意試南天師的劍,感受南天師的道理。”

他以染血的劍指撫劍,輕輕抹過:“天師大人,天庭失德,萬界舉旗。龍皇失德,九子鎮橋。今時不可不慮前事,以爲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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