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1章 歲月如流不少年

就像道歷三九一九年的黃河之會深刻影響現世風雲。

道歷三九三零年的朝聞道天宮開啓,也基本體現現世格局。未來二十五年的現世舞臺,這些人必然閃耀在其間。

不說他們即是這二十五年裡所有閃耀的星辰,但璀璨星河裡,一定有他們的光彩。

朝聞道天宮的大門,隨着駱緣的落座而關閉。

這位大將軍吳詢親傳的弟子,魏國大興武道所孕育出來的天才,生得很是文靜秀氣,同衛國那個野性剽悍的盧野,是風格截然不同的兩種武者。

姜望看到他們,幾乎看到兩條清晰的道路。

小小年紀就能夠體現如此強烈的自我,完全可以預見到非凡的人生,實在令人豔羨。

能夠知其道而行其道是幸福的,多少人一生到死都渾噩。

在這朝聞道天宮,姜望要傳道天下,也要一見天下之道。

今日論道殿座次已滿,或許還有能與鮑玄鏡、宮維章他們相較的少年天才,抑或有別的強者想來叩門,這論道殿卻不會再放人進來。

姜望最要好的那些親友,如重玄勝、左光殊等,基本都沒有來朝聞道天宮。因爲他們若想向姜望請教,根本也不必專門挑時間。

今日之姜真君,曾換着花樣向重玄勝、向晏撫他們請教的時候,也不曾挑時候呢,有問題就趕緊問。

喝醉了?醒醒酒趕緊答疑,這個修行問題不搞清楚,大家都別睡。

什麼?要死了?死之前能不能先講一講,齊國修行者常說的“道元近性”是什麼意思,怎樣才能更精微地掌控道元?

哪怕是左光殊那樣的小老弟,姜真君也不曾放過,常常就是飛鶴一信——“在?來?”

左光殊逢邀必至。

一場場酣暢淋漓的暴揍,換來的是左小公爺一身所學的毫無保留。

姜望這一路走來,學於天下。

涓滴意念終匯海,方有天海鎮長河。

此刻他獨坐上首,獨自面對這三十六位絕頂人物,一時間頗多感觸。

上一次在類似的環境裡求道,還是在稷下學宮。再往前,就是楓林城道院了……

人生就是不斷地相聚又別離。

今天在座的十個少年天驕,性情各異,風姿不同,尤其地令他感懷。

他曾經也是年少成名,倉促地走到高峰又到谷底,十九歲黃河登頂,十九歲天下污魔。

一轉眼就到了而立之年,是會被小孩子叫作“叔叔”而非“哥哥”的年齡。

長河之水浪逐東,歲月如流不少年。

或許有朝一日,他姜望也是歷史的塵煙!

如何面對那一日呢?

人這一生不一定要留下點什麼,但若有一天不得不離開,至少回首過往,不要有太多的遺憾吧?

願遺憾不要再有。

願世間少些遺憾。

天人法相微微擡頭,金銀雙眸一霎如漾天光。

朝聞道天宮立時靜了,無論正在小聲說些什麼、甚或傳音交流、神念交流,全都停止。

所有人都目視前方——

無論你承認或者不承認,那是當今這個時代,最高的山。

無論你想看或者不想看,你都必須要看到他。

尤其這些年少的天才們,或許他們現在還不太能夠理解姜望這個名字的分量,知其重不知所以重。但越往後走他們就越會明白,爲什麼如陸霜河這樣的絕頂真人、劍癡這樣劍外無物者,都來朝此天宮。

在超凡的長旅向前跋涉,他們會看到——沿路都是姜望的界碑。

一路清晰的腳印,一步步刻寫的記錄,直到真正的絕巔。

他們所必然要攀登的路,有人留下了真正的極限。有的名字就是極限本身。

“諸君自行其路,都是人間驕才。”姜望淡然地開口:“我雖坐道於此,於諸君其實無道可傳。無非剖心於此,祈爲君知。論而相述,以證茲言——諸君但有所問,姜某言無不盡。”

天宮論道就這樣開始了。

歷史性的時刻,往往只開始於一個平靜的瞬間。

“我有一問!”坐在第一位的披甲人,已經等了許久,早就按捺不得,當即舉手發聲。

天人法相看向他:“道友請言。”

“我的問題比較玄妙複雜,不太好問,就舉個具體場景裡的例子吧,方便大家理解。仁者能見其智,智者能見其道也。”披甲怪人給自己墊了幾句,才道:“衆所周知,楚國鬥昭,還算能打,若要勝之毆之,該從哪個方面下手?”

誠如姜望早先所言,他的問題可能是很多人都想要的答案。

畢竟鬥昭囂張不是一天兩天了。

披甲人大概覺得還不夠具體,又補充道:“再舉個例子,比如說使重劍,如何破他天驍?我當然是有自己的想法,但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場下衆人表情各異,天人法相毫無波瀾,只道:“鬥閣員鬥戰無雙,同等實力下無人可以穩勝於他。”

“那麼肯定嗎?”披甲怪人不太信:“當真無人?”

天人法相道:“我都不能。”

這話說得平淡,但實在自信。

我若不能,則天下無人能。

披甲怪人道:“也許只是因爲,我還沒有真正出手。”

天人法相無視了他的自我膨脹,只道:“要贏鬥昭,只有一個辦法,比他強。你若要贏過現在的他,轟破二十七重天就可以。”

“二十七重天?”披甲人好像沒有太聽懂:“哦!你是說衍道吧?我也快了!”

武道開拓,大昌其道,現在正是武夫的絕好時候。

新路轟開,一任馳騁。武界之中,大片空白,任人塗抹。

王驁拳散功德益天下武夫,果見其功。

就像今日來朝聞道天宮的十個天資絕頂的年輕人,其中就有盧野和駱緣兩個武道修士。須知在道歷三九一九年的黃河之會上,一個走進決賽圈的武夫都沒有。

這廝乘勢而起,登頂武道,也不是沒可能——但不會有他吹噓的這麼快。

天人法相道:“但我覺得你不會比他快。”

披甲人一怒起身!

天人法相隨意一翻掌,他便坐下了。坐得闆闆正正。

披甲人輸過沒服過,氣沖沖地還要說話。

“問過了就等下一輪。”天道法相可不似本尊那樣溫柔,禁了他的聲音,漠然道:“下一個。”

“我今入宮求道,是帶着問題過來。”坐在最後排的王夷吾,直接站起身來。

他身量極高,這一起身,像一杆標槍紮在彼處,銳意沖霄!

而言語也十分直接:“昔日臨淄城內,兩敗於姜真君,碎我無敵大夢。這些年來無日不思,問自己敗在何處。惜乎姜真君一騎絕塵,夷吾終不能及——如今我只想知道,現在的我,距離姜真君當初的神臨極限之境,究竟有多遠?”

殿中無聲響。

這並不是王夷吾一個人的問題。

超凡世界無邊廣闊,但修行之路,有時偏狹。

比如姜望走無敵之路,以力證道。自他之後,樓約不得不改路。

最過分的是——他最後並不以此成道。

可以他全面超越向鳳岐,在景國高穹碾壓樓約,硬接李一一劍的無敵姿態,這條路誰還能走?

王夷吾算好的,內府境就知道此路不通。

樓約是想盡一切辦法拔升自我,已經在洞真之巔磨了多年,才見奇峰突起,方知腳下之山非最高!可眼前所見那山,眼看着是邁不過去了……

他甚至私下跟人說,在當今這個時代,不可能有人邁過去。

以樓約的身份地位,說出這樣的話,份量不是一般的重。

當代神臨修士裡,呼聲較大的神臨第一是闔天屈舜華,但她相對於其他競爭者,並不具備壓倒性的優勢。

王夷吾也是有資格爭名神臨第一的強者,在妖界轉戰萬里後,尤其呼聲烈。他今日來問過去的神臨第一,自也是心氣的體現。

這位大齊軍神的關門弟子,用一場兵書教材般的騎戰,算是打出了自己的名號。

卻也還是如當初剛剛輸給姜望時那樣,並不急求輕進,仍是要穩紮穩打,一步一前。

都說姜夢熊的軍略只傳給了陳澤青,至少王夷吾的這份人生定力,也足能稱爲戰場名將的表現。

他暫且難望姜鎮河項背,卻也可以挑戰姜望在修行歷史的留痕。

這是他已經可以洞真,卻還停留的原因。

他輸的,他要贏回來,也許那條路已經非常渺茫,甚至遙不可及。

天人法相看着這樣的王夷吾,只道:“路有多遠,是問不出來的,只能走出來。你若想知道答案,不妨接我一劍。”

王夷吾緩緩握住拳頭,確認自己的神、意、勢,一步步拔升至巔峰,才道:“固所願也!”

姜望以法相坐鎮朝聞道天宮,本就做好了迎接諸方切磋的準備,論劍又何嘗不是論道。

言辭有時候沒有拳腳說得直接,不如刀劍言得深刻。

當下並指豎於身前,淡聲道:“我爲洞真。”

這劍指自鼻尖而上,輕輕一抹,點在眉心的日月天印,晦隱其光:“我爲神臨。”

衆所周知,洞真修士元神出竅煉合小世界,以此成就法身,是登頂過程裡至爲關鍵的一步。

姜望在洞真之境有三個小世界,都是生機勃勃、潛能無盡的小世界,比不得樓約的三十三天那麼多,但這三個小世界的靈性,絕對不輸樓約多年的積累。

然而他的第一具法身,卻不是煉合真源火界、見聞仙域、閻浮劍獄裡的任何一個而成就。

姜望證道的最後一步,是以“萬界歸真,諸相證我”,以現世天道、妖天、魔天、修羅天、滄海天、幽冥天,如此諸界之力,煉合真我之相,這樣成就的第一具法身。是爲【真我身】。

這具法身是能夠代他行走於世,體現他的真君權柄的。

前不久在無上法術【紅塵劫】的幫助下,他又煉成了積累最豐的【魔猿身】,這也是具備真君之力的。

其餘法相就還只是法相。

但姜望的法相和其他人的法相不同之處在於——他的每一具法相,都是證就天人而又掙脫,兼具天道無情和極情極欲,被天道之力與紅塵劫火一併熔鍊。

直觀地表現在……這具天人法相立在此處,哪怕不借助本尊的力量,只以法相本身,仍可說自己是當代洞真第一!

所以天人法相說“我爲洞真”

當然,以一位真君的手段來稱名洞真,確實沒什麼可驕傲的。

天人法相就這樣壓下了自己的修爲,讓自己跌落至神臨,與王夷吾同境,給予王夷吾正面衝鋒的機會,讓王夷吾盡情闡述其道途。

而後眸光一擡,與王夷吾對視於空中。

視線就此有了真實的銳利,彷彿剖開了沉晦的光陰——那些不爲人知的日子裡,求道者是如何默默跋涉,苦心耕耘。

這一霎電光火石,神意之中有無限澎湃的交鋒。

諸方皆噤聲,看不到戰鬥的過程,只能夠等待結果——

終於。

天人法相垂下了眼眸,淡聲道:“不算太遠。”

不算太遠?

淡淡的疑問,跳躍在諸葛祚心中,他少小機敏,在章華臺行走,知天下大勢,深刻了解那些顯名之輩,所以非常清楚這句話的份量。而他扭頭看去——

轟!

王夷吾仰面而倒。

在他的後脊真正觸及地面之前,一隻手橫攔過來——重玄遵將他托住了。

這位前冠軍侯的表情十分淡然,大概早就知道結果。但一直到王夷吾倒下的最後一刻,也不替他認輸。

正如他知道結果,卻也在此等候。

這時候略略一探,確定王夷吾並無大礙,便將其托起,順手扛在肩上,飄飄而去。

好個朝聞道天宮。

王夷吾“了卻舊意見道矣”,而他一直在道中。

計昭南欲言又止。

天宮大門再次合攏,三十六人變成了三十四人。正如漫漫求道長旅,總有人來去。

姜望說“不算太遠”,並不是照顧王夷吾顏面的話語,

他在神臨境本就沒有建立起碾壓性的優勢,那時候所創造的邊荒碑刻記錄,也並非牢不可破——鬥昭當初如果運氣好點,或許當時也就超過了。

就像當初他雖在內府摘魁,秦至臻其實有很大的機會贏他。

目前唯有在洞真境,他是劍劃鴻溝。用一次次斬破自我的瘋狂突破,與當世所有真人,都拉開了不可逾越的的差距。

王夷吾是真的已經十分接近他在神臨境創造的記錄了。

姜望完全相信,再給王夷吾一些時間,其人必然能夠抵至極境,突破那時候的神臨記錄。但王夷吾若是在洞真之後仍以他爲必須戰勝的目標,那就要體會漫長的苦旅。

可不只是現在這麼一點遠。

當然,有重玄遵在,想來不至於此。

計昭南、陳澤青,乃至於軍神,更不是吃乾飯的——有師承的好處就在這裡了。可以少走許多彎路。

“下一位。”天人法相波瀾不驚。

原野就在這個時候站了起來。

他身上的祭袍輕輕捲動,悠然道:“姜真君,幸見於此!一別經年,我還在原地,您已登絕巔。昔日和國細雨,滴漏至如今。漫長年月,好大一夢。我今來天宮求道,正是要見十三證之天人,橫渡天海之絕巔。想問你——”

他擡起眼睛,看着姜望:“是否有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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