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國的決心已經無以復加!
不僅僅是在和國施加影響力,在天馬原展示威權。
就在宗德禎闖進原天神廟的同時,景國還動用對太虛幻境的監督權,直接把朝聞道天宮裡正在進行的論道都叫停——
雖則有萬相劍主登頂,有王夷吾了卻舊意……基本上入宮求道者都有所得,這次論道也算相當成功,可以就此結束。但“圓滿謝幕”和“在謝幕之前被叫停”,終究是兩種性質的事情。
這一舉動當然不是爲了針對鎮河真君。
在之前的治水大會上,大家還算是有默契。朝聞道天宮的建立,景國也是默許的。
景國叫停天宮論道的理由,是誅魔統帥殷孝恆被人謀殺在天馬原,原天神的嫌疑未能抹去。
以祂的位格,跑來參與朝聞道天宮論道,很有可能是特意與誰傳遞訊息。所以參與朝聞道天宮的三十六人,在接下來都會面對景國的調查!
除了原天神被允許回到和國,由玉京掌教宗德禎親自訊問,其他人都被暫時禁錮在太虛幻境裡。
他們退場是退不掉的,等離開朝聞道天宮後,就都會發現,自己被移入了單獨的秘境房間。
在此之前退場的洗月庵玉真師太、齊國王夷吾等,景國也會有專人上門。
天人法相提前離席,正是爲了此事——
李一出關,召開太虛會議,代表景國,宣示了這樣的決定。
這也是絕無僅有的,第一次由李一召開的太虛會議。
甚至在這場會議出現結果前,朝聞道天宮的求道者們,就已經被禁錮在幻境裡了!
“太荒謬了!”鬥昭第一個不服氣,儘管他並沒有列席朝聞道天宮:“事情發生在天馬原,你們問責原天神也就罷了。這些人不過是跟原天神照了個面,就要挨個地接受調查?以原天神之能,繞現世一圈也不過瞬念之間,難道你們還會把現世所有人都查一遍?”
李一看着他,頗爲認真地道:“如果原天神真的那麼做了,他們會這麼做。”
事有輕重緩急,景國八甲統帥的死,差不多就是天底下最大的事。殷孝恆的份量,甚至勝過很多的真君。太虛閣樓九個坐席,此刻無一空缺。
所有人都從李一這句話裡,看到了景國的決心。
這真是太多年都沒有過的姿態了。
長期以來,景國都是最維護現世秩序的一方,在很多時候都保持了剋制。譬如面對齊帝傾國一戰的威脅,冷靜地保持了緘默,眼睜睜看着夏國被一口吞下。譬如哪怕贏得景牧戰爭,南天師的兵鋒也是適可而止,不曾真個分割草原……太多太多事例,並非景國不夠強大,抑或太過善良,而是因爲他們是現世秩序下的最大受益者。
維護現世秩序,就是維護景國利益。
人道洪流只要在既有的秩序框架下奔涌,景國中央之沃土,自然就能得到最大份額的灌溉。
當他們在現有的現世秩序裡,無法獲得足夠的、穩定的收益,他們纔會有掀桌子的動因。
現在已經到了這樣的時候了嗎?
“好霸道!”重玄遵淡笑一聲:“我也去了朝聞道天宮,是不是也要調查我?”
不同於他們或多或少的情緒,李一明顯地只是照本宣科,本來很凌厲的話語,也被他背誦得波瀾不驚:“太虛閣員必然受到太虛道主的監察,所以你不會被調查。但王夷吾現在最好不要做任何事情,就站在那裡等我們的人過去。他現在有任何額外的舉動,都有可能被誤讀爲與原天神的合作。”
“好啊。”重玄遵悠然道:“他現在在臨淄鎮國大元帥府,你們派人去吧。”
“我們的人,已經去了。”李一說。
這下真沒什麼話可說!
姜夢熊的脾氣誰人不知?
景國的東國之行註定不會一帆風順。
但景國還是這麼做了。
他們像是要跟所有人幹一仗!
一直躲在藏法閣裡揣摩各種姜氏獨門秘法的蒼瞑,莫名其妙被叫來開會,好不容易摸清了情況,準備說點什麼,一聽此言,又把嘴巴閉上了。
好在連帽罩袍很嚴實,張沒張嘴大家也看不到。
“呵呵呵。”秦至臻醞釀了很久,終於開口:“景國人以爲自己是誰啊?開口就要查這個查那個,中古天路的崩塌,把景國人的腦子也崩走了?”
李一雖然不怎麼介意被罵,但也覺得罵得不太好聽,所以看了他一眼,接着才道:“原天神不同於正常的超脫者,幾乎被釘死在天馬原,祂想做點什麼不被發現,選擇不多。太虛幻境正是其一。事實上這次祂從天馬原離開,只來了朝聞道天宮,所以這裡我們不可能放過。誰露頭,我們就打誰。誰心虛,我們也打誰。寧殺錯,不放過。”
他背完了臺詞,坐在那裡放空。
傳達的話語雖然很強硬,但表達的姿態很明確——別跟我吵,我只是個傳話的。
李一這段話有太多可以借題發揮的地方,但李一不是一個可以借題發揮的人。所以秦至臻欲言又止,憋得很難受。
景國若是換個人來說這些,他必然“唾沫作刀”,狠劈狠砍。
“那個——”鍾玄胤靜聽了一陣,這時忽然出聲:“最新消息,玉京山掌教走進了原天神廟,神策軍大舉出動,已經把和國圍起來了。”
“你的消息不太新。”李一低頭看了一眼太虛勾玉:“我得到的消息是——宗掌教已下令拔除和國境內所有原天神廟。”
和國已經被封鎖,裡面正在發生的事情,哪怕是勤苦書院,也沒法第一時間得知。
“當着原天神的面?”鍾玄胤驚疑地問。
李一道:“自然不可能避開祂。”
原天神也完全得不到尊重!
對於景國人會做到什麼程度,所有人都沒有疑問了。
在得知消息的那時候起,天人法相就很沉默,但景國叫停朝聞道天宮正在進行的論道,他也並沒有抗拒。
直到衆人都沉默的此刻,他纔開口說道:“今次入朝聞道天宮者,皆爲求道而來。門檻法家已經設置了,監察自有太虛道主。如果說當中有誰做了錯事,甚至只是有做了錯事的嫌疑,其他人就都要被調查一遍……這是不是不太合理?”
他看着李一:“我無意挑釁景國,也很理解貴國朝野現在充斥的憤怒情緒。但怒而興師,明主不爲;慍而致戰,名將不爲。四面樹敵,恐怕並不符合景國的利益。你們哪怕是要調查姜望,我也願意配合。但要調查此次天宮所有的求道者……是否可以再斟酌?”
“可以不調查。”李一很乾脆地道:“但在這件事情有個確定結果之前,他們不得離開太虛幻境,不能與外界有所溝通。這是底線。”
想來景國方面在讓李一召開太虛會議宣告調查決定之時,必然給出了詳細的談判條款。
比如談到何種程度就釋放何等條件。
如此按部就班的談判方略,就是爲了避免李一嫌煩。但李一還是嫌煩了。
在談判一開始就主動亮出底線,李一也算是獨具風格。
姜望自知此人言語不虛,略想了想,又問:“如果這件事一直沒有個確定結果,景國一直查不出真兇呢?難道關他們一輩子?”
李一握住太虛勾玉,然後和姜望一起等迴應。
片刻之後,他說道:“三天。”
無論何等身份、何等修爲、有怎樣的背景、涉及到什麼勢力,所有的朝聞道天宮求道者,都要在太虛幻境裡禁閉三天,僅僅因爲原天神來過。
景國的霸道無須言語,景國的強勢於此盡顯!
一旦有誰被查出來同殷孝恆的死有關,其結局完全可以想象。
而諸方,全都默許了。
……
……
齊國,臨淄城,鎮國大元帥府。
這座齊國軍方第一人的府邸,從來也不車水馬龍。
蓋因以姜夢熊的身份地位,即便是要來溜鬚拍馬,有資格的人也不多。
在姜夢熊卸下天覆統帥職務後,就連軍中舊部,也不怎麼方便來了。姜夢熊也不耐煩那些。
檐上飛鳥落,門前車馬稀。
在紙醉金迷的臨淄,倒成了難得的清靜地。
終日無人拜訪,大門從來緊閉。唯獨是這一日,來了一位模樣俊秀的年輕道人。
他有一對過於纖細的眉,眼睛水洗般的明亮。用一根木簪束髮,天青色的道袍很是寬鬆,行走之間,如雲漂泊。
鎮國大元帥府的門子,是個斷臂的老卒,臉上總是帶着笑,以至沖淡了許多兇相。他是個眼睛毒的,上來就十分恭敬:“這位道長,我家大元帥不在府中。您若有事,不妨留帖。如事情緊要,我當請管家代訊,但大元帥什麼時候回信,小人不能確定。”
道人耐心地聽他講完,才微笑道:“我不找你家大元帥,我找王夷吾,王將軍。他應該才被送回府中。”
門子愣了一下,臉上還笑着,但獨臂悄悄往後摸:“敢問道長姓名,小人這就去通傳。”
“虞兆鸞。”道人笑道。
門子鬆開了摸刀的手,對他一禮:“請您稍候。”
須臾——
轟!
鎮國大元帥府,大門轟然洞開。
才從昏迷中醒來不久的王夷吾,在聽到門子通傳的第一時間,就出現在門口。
“大羅掌教親臨,不知所爲何事?”作爲此刻大元帥府裡身份最高的那一個,王夷吾表現得很謹慎:“請原諒夷吾一夢方醒,諸事不知。”
那獨臂的門子,默默站在他身後。
鎮國大元帥府中,整個前院,陸陸續續有僕役,無聲地行來——他們都是因爲種種原因,身體有所損傷的老卒。只是簡單地往那裡一站,已然形成了隱隱的軍陣。
虞兆鸞視這一切如無睹,只對王夷吾道:“多餘的事情我就不說了,你可以同重玄遵稍作溝通。”
“請您稍等。”王夷吾沉下心神,片刻後便擡眼:“事情我已經知曉,請容許我對殷將軍致哀——但您親自前來,自然不是因爲我王夷吾。”
“是的,這只是一種勢在必行的態度。”虞兆鸞頗爲欣賞地看着他:“無妨。若有不安,可以叫你師父前來。”
“不必了。我完全可以理解貴國的反應。況且您親自過來,莫說只是禁足王夷吾三天,便是關起來審訊,又有什麼不妥當?”王夷吾肅立在門後,身如照壁:“王某是問心無愧之人,由您確認清白,也不算壞事一件。齊景兩國自古交好,亦可免生嫌隙,則天下自安。”
虞兆鸞笑了笑:“還是問問你師父的意見吧!”
便在此刻,虛空生隙,白日驟光。
亮於天光的耀華,在空中編織了一道面容。
姜夢熊,已經來了。
大齊軍神的聲音,如雷霆般翻滾在遠空:“貴客登門,有失遠迎!”
但姜夢熊的風格,自然不會如此平緩。話鋒一轉,即道:“但老子不在,竟找小子,卻是何道理?”
“有沒有一種可能——”虞兆鸞笑着說:“我就是找王夷吾,而不是找你呢?”
“師尊!”
王夷吾在這時開口:“弟子今欲閉關三日,以推洞真之門,有景使觀禮,足證兩國交誼,亦知夷吾之重也!”
他對那懸於空中的面容一禮:“師尊事務繁重,不必於此費心。”
換做輸給姜望之前的王夷吾,絕對說不出這樣的話來。
那時候打遍九卒同境無敵手,一路打出他的未來,他相信他的拳頭可以解決一切。
人力有窮時,山外有山高,等到真正見識,真正感受,才能知曉。
時間改變了很多人。
讓一些人老去,也讓一些人長成。
姜夢熊看着這樣的王夷吾,語帶欣慰:“你很好,你長大了,也懂事了,知道不給師父添麻煩。”
“不過有一件事情,師父有沒有跟你講過?是咱們的皇帝陛下,當年跟師父說過一段話。”
“他說——”姜夢熊清了清嗓子,複述道:“不要怕給朕添麻煩,你兜得住的麻煩自己兜,兜不住的麻煩朕來兜。倘若你我君臣都兜不住,那就一起兜不住,也沒什麼大不了。大丈夫勝則天下無雙,敗亦遠邁萬雄!”
懸空的面容翕合着嘴巴,發出轟隆隆的聲:“今天師父也想告訴你——不要怕給師父添麻煩。你的麻煩,師父都能兜得住。”
“現在好好想想吧!”姜夢熊道:“你的心情是什麼。”
王夷吾行了個軍禮:“大元帥,如果我真要惹什麼麻煩,我還是想自己來兜。”
“哈哈——好!”姜夢熊大笑兩聲,但沒有就此離去。
在一瞬間綻開的璨華中,屬於姜夢熊的身影,反而緩緩凝現。
他就這樣一步站在了虞兆鸞之前,面對面地看着這位大羅掌教:“我徒弟非常尊重你們,現在這麼有禮貌的年輕人,可不多見。”
虞兆鸞道:“你的弟子的確優秀。”
姜夢熊咧了咧嘴:“我徒弟的事情就這樣了,現在說說我的事情。”
虞兆鸞饒有興致地看着他:“你的事情?”
“這事說來就有些遠了。”姜夢熊作回憶狀:“當年在禍水,遊欽緒狂肆無禮,對我百般欺辱。我忍無可忍,奮起反抗,一時失手,轟破了他的道軀——”
遊欽緒的百般欺辱,大概是說了一句“你瞅啥”。
姜夢熊的忍無可忍,大概是戴指虎用了點時間。
虞兆鸞打斷他:“又一失手,碾碎了他的道則,使他苦熬十年而死?”
姜夢熊頗爲唏噓:“江湖兒女,意氣相爭,也是常事。生死搏殺,更失手難免,想來遊欽緒自己也不會怪我。
“他確實不會怪你了。”虞兆鸞說。
“遊欽緒是個很不錯的人!”姜夢熊好像完全聽不懂好賴話,還感慨起來:“但是——”
他話鋒一轉:“您以掌教之尊,當初卻特地下山,狠狠地教訓了我一頓。把我丟到極北冰川,關了整整五年。使我身受寒獄,每日熬苦。這事兒說不過去吧?”
“你記錯了。”虞兆鸞淡淡地說:“當時教訓你的人,不是我。”
姜夢熊呲牙一笑:“反正是個掌教,沒記錯吧?”
虞兆鸞微微地笑了:“你要這麼說的話,卻也不是不行。”
姜夢熊擡起頭來,仰看一望無際的遠穹,在視線落回大羅掌教身上的同時,已經戴上了他的指虎,只問道:“來?”
虞兆鸞雲淡風輕地一擡手:“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