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0章 此身爲旗

眼前這個人,這個根本不擇手段、不在乎善惡觀念的人,他在微笑。

他居然說起“希望”。

這個詞與地獄無門是如此地不諧。

但它確實是存在過的。

是從什麼時候起,竟然忘了呢?

地獄無門最初在斷魂峽建立,就是一羣沒有希望的人聚在一起,不是嗎?

就像尹觀在那時候所說——“我們都是無路可走,連地獄也不給我們開門的人。”

這正是地獄無門這個名字的由來。

漂浮在祭壇上的碧焰,一如燃燒的夏花。

看着這樣的尹觀,楚江王想起好些年前的夏天。

說來也算緣分,那是她第一次出遠門,當然是自己偷溜出來——趁着家人不在,用一隻墨家的傀儡,稍作改裝,再加上一個不斷模擬聲音的法陣,就足以騙過下人很久。

這次旅途的絕大多數經歷都乏善可陳,她覺得自己像陰溝裡的老鼠,鬼鬼祟祟地路過人間。

什麼也不擁有,什麼也帶不走。

陰暗地爬過了,只留下髒污,疫病,和死亡。

她殺了一個人。

她不是第一次殺人,但卻是第一次在離家千里的地方,拿着血淋淋的刀子,完全是自己出手,完全憑着自我和本能的驅動,殘忍地殺害了一個本不會有人生交集的人。

手足無措,大腦一片空白。

並且實事求是地說,那是一個無辜的人。

事發時沒有做任何惡事,也並未揹負什麼罪名,就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努力生活的人。

不知是誰的女兒,誰的妻子,誰的母親。

她殺了她,沒有辦法用任何理由安慰自己。

那時候她警惕地一擡頭——

尹觀懶洋洋地坐在屋脊上,也是這樣微笑着。

她記得那個微笑很遙遠,也很冷酷。

“說起來有點好笑。你殺了她——一個浣衣爲生的平凡女人——你在這裡傷心地哭了。”那時的尹觀,很誇張地張開嘴:“她都沒機會哭呢!”

地上是癱軟的女人的屍體,半撲在那堆正待清洗的髒衣服上,把它們變得更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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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血染紅了浣衣的木盆,彷彿哪件紅衣嚴重地掉了色。

那時候的她無比厭棄自己。憎恨自己爲何來到這世上,憎恨自己爲何活着。憎恨這隻能以醜陋的方式活下去的軀殼!

她提着刀便衝了上去。

並不想殺人,只想被殺死。

但預想中的死亡並沒有到來。

尹觀跑了。

跑得非常地快。

後來這種速度成爲地獄無門的傳統。

她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麼想的。

也許心生好奇,也許因爲痛苦。

也許只是單純地想逃離現場——她追了上去。

用盡平生所學,尋蹤覓跡。

最後在一口古井邊,他們第二次見面。

“如果你想死的話,自己跳下去,不要麻煩我。”尹觀指着那口井說。

那是他們遇見之後,他所說的第二句話。

她跳了下去。

沒說二話,自封五府,凍結氣血,生怕自己死得不徹底。

但她又沒有死成。

她溼漉漉的被從古井裡撈出來,像一條死魚被摔在地上,那個名叫尹觀的男人,低頭看着她,問她:“你不得不殺人嗎?”

她實在很討厭這樣的問題。

就好像用一把刀子,切割她本就千瘡百孔的心。

但她看到他的眼睛——那是一雙相當漂亮的眼睛,裡面並沒有同情、憎恨,或者諂媚、貪婪。

也不是她經常會看到的,那些努力掩飾的,暗藏厭惡和恐懼的眼神。

就只是很平靜地看着她,平靜的疑問,平靜的理解。

他好像非常理解,什麼叫“身不由己”。

他好像非常懂得,那種無能無力的痛苦。

她莫名地點了一下頭。

然後他說:“那麼我有個好主意。”

現在兇名遠揚的秦廣王,那時候很像個蹩腳的騙子。用不太熟練的話術,編織貪慾的陷阱。

他說:“我最近有個賺錢的想法,正在找合夥人,意外的跟你也很合適——過來搭把手?”

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這麼快地得到一份工作。

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

“你不覺得她很可憐嗎?”那時候她問:“我是說,那個無辜被我殺死的女人。”

那時候的尹觀只說道:“這個世界很殘酷,輪不着誰可憐誰。有朝一日我死了,你也不必可憐我。”

作爲加入組織的投名狀,她準備揭開自己一直戴着的面具,表露自己的身份。

但是尹觀說:“不要把面具打開,不要讓我看到你,不要給我傷害你的機會。咱們既然要幹這一行,就要做大做強,目光得長遠,一定要隱藏好自己的身份。”

她問:“那你……爲什麼不隱藏呢?”

那時候的尹觀說:“我得讓他們害怕——比惡更惡,比恐怖更恐怖。”

那時候的她,尚不知尹觀口中的“他們”,是誰。

總之,地獄無門的最早的構想,就在那口古井邊提出了。

那時候的他們,都不知道今天會如何。

甚至他們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有明天。

總之就這麼往前走,邊走邊看。

後來她再去看,那口古井已經不見了。

或許是她記錯了位置。

或許被人填掉了。

今天聽到尹觀這樣的決定,看到尹觀這樣的微笑,楚江王忽然覺得,也許那口古井一直在那裡——

那是尹觀不摻雜任何審視,只平靜映照的眼睛。

……

……

吳巳死了。

背後中了六刀自殺。

背後中六刀自殺,並不是一件難以實現的事情。在擁有超凡偉力的世界,尤其如此。

並不是平等國滅口——毫無滅口必要,吳巳對平等國其他人的情報也一無所知,根本牽扯不到任何人。當初準備派去接應遊缺的護道人,也沒有用他,而是換成了褚戌。

更不是荊國滅口。

吳巳的真實身份,是荊國春申府章氏遺孤章少武——

春申章氏,雖比不得當年隨長樂王滅賀氏三部的五姓,卻也是近千年的北地名門。

上一任春申衛大將軍章希鴻,就是章氏家主,因爭奪兵仙宮碎片,被一真道所殺。一真道里那位殺死章希鴻的強者,甚至是通過血脈之咒,盡誅其血親。

章少武先天有疾,出生不久便換了妖血,而竟在這場滅門之禍裡倖存。

當代春申衛大將軍袁邕,就是章希鴻的親傳弟子,也早就是春申府內部實力最強的軍頭。在章希鴻死後,幾乎是衆望所歸地接過了春申軍旗。

章少武完全無法威脅到他的位置,只要是作爲章氏遺孤好好地活着,就是在認可袁邕的正統性,就是對袁邕最大的支持。

無論出於哪方面的理由,袁邕都不可能殺章少武。

甚至在章少武平等國的身份暴露時,他還想力保,赴都城向荊天子陳情,以春申章氏近千年的名望和貢獻討赦。

吳巳是真的自殺了。

他對一真道的憎惡,就具體到了這種程度——

一真道藏在道國內部,那麼只要把景國人都殺了,一真道也就滅絕了。

他自殺就是爲了引起景國荊國之間的猜忌!

爲了讓景國在這風雨滿樓的時候,始終要提着幾分氣,無法對其它霸國放心。

吳巳這樣的死掉,以他殺的姿態自殺。荊國說他是自殺,景國也說他是自殺,他也真的是自殺,但景國不敢真的就相信他是自殺。驍騎都督夏侯烈和蕩邪統帥匡命在星月原上達成的默契,在默契形成的那一刻,就有了裂隙。

而吳巳能夠在景國人上門之前完成自殺,毫無疑問是提前得到了通風報信,這讓景國在外部風雨之外,更添內部疑雲。

從殷孝恆到吳巳,一直有一隻看不見的手,牽拽着景國這個巨人的內臟,在自內而外地給景國放血。

這也只是這段時間的血雨腥風裡,其中一個小插曲。

護道人鄭午死了。

他的真實身份,是勤苦書院教習先生婁名弼。加入平等國的原因,是反對國家體制,他認爲國家體制是邪門歪道,國家體制大興,是人道偏離了堂皇正道的表現。其人致力於“掃除國家體制,復歸諸聖之昌,使萬家有路,天下興繁。“

這是婁名弼書寫在成道之書上的治世主張。

當然這部書並未面世,也永遠不會面世了。

爲了取信於景國,勤苦書院院長左丘吾,親自查其過往,彙總了此人的思想演變,全部交給鏡世臺。

其人死於一刀,其書焚於一炬。

護道人陳酉也死了。他的真實身份,是中山國國相鮮于道。

中山國地少國弱,人才貧瘠,國相也是由宗室任職——但凡有點才能的,若非姓鮮于,又怎會不去景國而留在中山!

鮮于道加入平等國的理由自不必說——作爲一個從小生活在景國的陰影下的小國宗室成員,說起來幾乎沒個完。

景國更是懶得聽。

中山國的史書在這一日記下——

“中山國主鮮于允紹上書請罪,中山國太子鮮于兆文入天京爲質,以取信於上國。”

中間多少風和雨,多少血和淚,都一筆帶過了。

平等國在劇烈地失血!

當強大的中央帝國張開利爪,亮起獠牙,以血對血,哪怕對手是真的瘋了,也要知痛知死,也要開始懂得畏懼。

……

……

伯魯不畏懼。

即使是真正的瘋子,也知道疼痛,也會畏懼死亡。

但真正的理想主義者不會。

理想主義者只怕自己死得沒有價值。

伯魯是真正的理想主義者。

僅僅從他站出來,站在陽光之下,高舉平等之旗幟,就足以證明他的勇氣。

他是第一個,也是迄今爲止唯一一個,光明正大站在人世間的平等國成員。

扭轉了很多人心裡,平等國只能存在於黑暗中的觀感。

他相信自己的道,堅信“平等”纔是治世良方。

他是真正的“護道人”。

作爲一個土生土長的越國人,越太宗時期的錢塘天驕,他的前半生,是爲國奮爭的半生。他和文衷、高政一樣,明白越國所有的掙扎都無濟於事,看到越國悲劇背後的根源,是楚國。

甚至這不能說是楚國的錯,這是國家體制下,兩個國家相鄰,兩棵樹爭奪陽光雨露,所必然會發生的結果。

放眼天下,何處不是如此?

不是越國傾軋楚國,就是楚國傾軋越國。

只是越國不幸地處在那個弱者的位置。

和文衷高政不一樣的是,在外流離多年,屢經坎坷,乃至化而爲鬼的他,並不把目光放在越國,他認爲真正需要拯救的,是這個世界。

越地僅爲懷念,所以他自號錢塘君,建立的卻是天公城。

但是很顯然,一座只敢建立在天下險地的城池,不足以支撐太熱烈的理想,很難吸引那些真正的強者,更沒辦法建立起源源不絕的人才培養機制。

甚至於,抵達天公城這件事,本身即是巨大的考驗。

有多少人能夠成功穿越隕仙林呢?

更別說隕仙林的入口,並不由天公城把握,命脈繫於他人之手,這是先天的不足。

甚至有人說,楚國的默許,是因爲天公城從來不構成威脅。

結局也很快的驗證了。

付出許多代價才贏得的機會,以巨大勇氣點燃的炬火,兩年的經營,無數人努力……

一個清晨就毀滅。

這不是平等國的第一次失敗,也絕不是最後一次。

現在,伯魯疾飛在空中。

巨大的海平面,像一面蔚藍色的鏡子,映照着他的悽慘和狼狽。

也映照着大景晉王的強大和高熾。

在已經落入齊國實控的近海羣島,他瘋狂逃竄,姬玄貞放肆追逐。

來自天下諸方的情報,通過“鏡世”不斷地被姬玄貞把握。而亡命奔逃的伯魯,此時還對這個世界正在發生的變化一無所知——他沒有任何情報渠道,也沒人敢遞消息給他。

姬玄貞牢牢掌控戰鬥的節奏,不斷地削弱伯魯,讓他保持在時刻失血、卻還能拼命掙扎的程度,讓他有機會逃、但逃不掉。

“本王特意來驗證你們的理想,但你們好像並不真正相信它。”大景晉王在海上閒庭勝步,以掌作刀,將瘋狂逃竄的天鬼,慢慢地凌遲:“自古而今,沒有無犧牲的理想,沒有不流血的旗幟,但你們一個個的,好像都很怕死啊。”

“爲什麼沒人來救你?”

“爲什麼你還在掙扎?”

在難以忍受的劇痛中,伯魯一聲不吭。

在毫無希望的掙扎裡,他不斷掙扎。

他知道景國人在拿他釣魚,他同時知道不會有人來救他——當初建立天公城的時候,聖公就說過,這是一條必死之路,而他還是決然踏上了——他早知自己走在必死的結局裡,可他還是想逃遠一點,逃久一點。

只要有一個人看到伯魯,知道伯魯,就會想起天公城。

僅以此身爲旗,長久地劃過這人間。

天公城的理想,或許就這樣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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