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9章 提心吊膽

世界有時候像一顆巨大的樹,每一根枝丫,都岔向不同的人生。枯朽和發芽,毀滅和新生,都在同一顆樹上,甚至同時發生。

一些強大的存在,就透過橫枝交錯的縫隙,眺望天空,並稱之爲——命運。

天下緝刑司總長歐陽頡,一步在天光,一步在天京。

身擔如此要職,總轄諸方治安,在接下來勢必席捲朝野的巨大變局裡,他必然要有重大的承擔。

所以在伯魯和顧師義相繼身死後,他就先一步回到了天京城,坐鎮緝刑司總部。

偌大的天京城,大略可以分爲外城和內城,其中內城又有一段核心區域,稱爲“皇城”。

三清玄都上帝宮,是皇城絕對的核心。圍繞此宮鋪開的各類宮殿羣落,共同組成了大景皇宮。在此基礎上,再加上各類宗親宮所,勳貴府邸,所謂“天都百官”之居,就是大景皇城的構成。

出品必爲經典的“天都典藏”,最初源頭就是這些官老爺們的牀頭讀物,老爺們即便讀閒書,也不與泥腿子相同,須有自己的審美意趣。後來在此基礎上成立的“天都書局”日進斗金,“天都典藏”風靡天下,卻也是一件無心插柳的趣事。

惡名昭著的中央天牢,位置就在皇城之下。地上是人間天國,地下是人間地獄。

監察天下的鏡世臺,核心入口在天命觀的先君殿,理所當然也在皇城中。

“緝天下之不法”的緝刑司,位在皇城西面,正好與東面的天命觀相對。

故而這三個衙門,又被稱爲“皇城三司”,乃是景國要害部門。

倒是能夠監察百官乃至於皇城三司的御史臺,總檯位在外城,獨闢一地,遠離天子。以示獨立監察之權柄,不受任何人干預。

緝刑司總衙修建得十分堂皇,他們可不是以監察爲主、行事相對隱秘的鏡世臺,更不是隻能活動在暗夜的中央天牢,他們是行走在陽光下的執法力量,職能統御道屬範圍內所有緝刑部門。

衙外有“天聞鼓”一面,一擊千里響,刑吏不至不停聲。

堂前掛“法繩”一段,據說是太祖在三刑宮討來,能爲是非之斷。

正衙供奉“緝刑鐵鞭”一支,乃太祖當初親授緝刑司所掌。

此鞭煞是方正,兩邊鍛打出棘紋。正面四字爲“無拘俗道”,反面四字是“不論王親。”其威其力,可見一斑。

緝刑司是大衙門,吏員穿流如織,各自匆匆忙忙。

一路上不斷有執司停下腳步行禮,歐陽頡目不斜視,邁開步子,在幾個關鍵的地方轉了轉,便踏入緝刑正堂。

就靴子跨過正堂門檻的這個瞬間,他忽然有片刻的眩暈。身形一晃!

對於一位衍道真君來說,這是不可思議的。

“大人!”

“大司首!您怎麼了?”

四周執司如潮水般涌來。

“都站定!”歐陽頡五指一攏,已經一把握住了正衙所供奉的緝刑鐵鞭,厲聲高喝。

帝國正值關鍵時刻,今時今日他不敢輕忽,沒有誰可以完全相信!

所有靠攏的執司都定在那裡,警惕地盯着彼此,一個個緊張極了。若有一顆火星子落下來,頃刻便要炸開!

這段時間他們的壓力已經太大,如果平日敬若神明的大司首歐陽頡再出點什麼問題,這裡至少有一半人要崩潰。

“正要看看你們有幾個人能反應過來!”歐陽頡冷眸如電,掃過一圈:“反應還是太慢了,本座要是出了意外,第一件事做什麼不知道嗎?先關門!保住緝刑司密檔!接着傳訊中央大殿!”

執司們紛紛請罪。

“我沒事。”歐陽頡定住心神,這才道:“都去忙自己的事情。我還有些機密要處理,無關人等,不許來正堂。散開!”

這種時候這些人最需要明確的命令,無論心中有着怎樣的猜疑,大司首仍然保持着力量和威嚴,他們也都如潮水般退開了。

歐陽頡手提緝刑鐵鞭,就這樣一步步走進正堂,在大司首的椅子上坐定。

審視一週,確定沒人沾染他的權柄,緝刑司也並未被侵擾,他纔開始追溯那眩暈的來源。

大景帝國之國勢,持於己身,天下緝刑司之權柄,握於掌心。

他歐陽頡的權勢,在整個中央帝國也沒有幾人可比,是絕對的頂層人物。

他的力量自然也不會弱。

這時閉上眼睛,眼前即是一片無盡繁複的世界,無數線索以線條的形式交錯在其中,是一團亂麻,也是秩序的詩篇。

天階道法·律中詩!

與這件事情相關的一切信息,都皈服在他面前,任由他審閱。在混亂之中又編排出獨有的韻律。

俄而,所有的線條都向四面八方飛開,抽絲剝繭,露出最後的“真相”。

他於是看到了一隻飛蟲。

起先像是極短的一段線條,豎懸在那裡。

但薄翼張開,顫羽一動,也就鮮活起來。

此蟲有十五翼,左七右八。蟲腹吊着一顆膽囊,隱能見得綠色的膽汁。口器前面掛着一顆心——應該是心臟,正在緩慢翕動。

這膽囊與心臟,俱似人髒。

歐陽頡辦案這麼多年,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沒有見過?但偏偏認不得這蟲子的名堂。

唯獨能夠確認的,是自己剛纔的眩暈,就是此蟲離身時的影響。

何能寄於此身,讓一位衍道真君無從察覺!

歐陽頡不敢輕忽,翻掌取出緝刑令,啓用了大司首的權柄,調動整個緝刑司的力量,以純粹的刑力沖刷自身!

這是相當痛苦的經歷,但唯有如此,才能讓他自己都沒能察覺的那些隱晦寄託無所遁形。

好在結果是好的,他的道身並沒有留下什麼痕跡,那神秘蟲子什麼多餘的事情也沒有做,就那麼離開了。

而他試圖追蹤這隻神秘飛蟲的去向,卻什麼都沒捕捉到。

他那一刻的眩暈,就已經切斷了所有線索。

對方顯然也是此道高手,寧可驚動他,也不肯暴露此行真正的目的。

這種來歷不明的東西,如何能放任它在天京城遊蕩?

歐陽頡也顧不得什麼緝刑司大司首的顏面,一邊將這隻神秘飛蟲的消息,傳知三清玄都上帝宮和天命觀,一邊繼續自己的追蹤。

他不往後查,轉往前溯。

若能知這飛蟲的來歷,自能判斷它的去向。

那線索堆集而又失序的世界,再次鋪開在眼前。

這一次抽絲剝繭後,他看到了一個很有意思的人——生得瀟灑倜儻,腰間青葫載酒。

大羅山傳人,天京緝刑司南城司首,徐三!

徐三是賊?

不。

徐三這等天資,這等身份,就算真有問題,也不可能現在就啓用。那是巨大的浪費。

歐陽頡繼續追溯,他的力量無限延展,而他的視角彷彿跟上那隻飛蟲,在廣袤無際的世界裡,不斷地往後飛退。流光萬轉,天地翻折,最後定格在一個面色慘白,卻塗得胭脂豔紅的婦人身上。

一個死氣很重的女人。

一具屍體?

歐陽頡動念已知真相——地獄無門,仵官王!

那隻神秘飛蟲的軌跡,現在是如此清晰——地獄無門受僱於某一方,試圖干擾姬玄貞以伯魯爲餌的海上戰場。地獄無門過來放了個煙花的首領,被追殺得上天入地。地獄無門其他只是假裝靠近的閻羅,也沒有逃過緝刑司的追殺。

徐三正是在追緝仵官王的時候,被那隻蟲子寄託了,而後在海上報告的那時候,傳到自己身上。

仵官王不可能有這樣的本事,背後一定還有人。

歐陽頡的眼睛四周,有青筋如龍鬚浮凸。

加註了刑力!

秘法·須龍視!

最後他看到漆黑夜晚裡的一個房間,仵官王的屍身,安靜地躺在牀上,正在以其獨有的方式修行。而牀邊有一張椅子,椅子上坐着一個人。

一個靜坐在陰影裡,連身段都不體現,看着就十分神秘的人。

歐陽頡往前去看,那人忽然轉回頭來——

眼前一片白茫茫!

歐陽頡驀然睜開眼睛!

一根根血毫在他的眼球上豎起,又被他撫平。

額頭一滴冷汗滑落。

那人,是誰?

誰欲借仵官王而成此事?

對方料知了海上戰場的結果,甚至清楚自己一定會出場?

從一開始自己就是那個目標?

可這樣大費周章,對方又想做什麼呢?

一條曲折的路徑。

一隻“提心吊膽”的古怪飛蟲……

仵官王還有什麼隱秘背景嗎?

這一時有太多個問題,在歐陽頡腦海裡翻轉。

可他已來不及思考——只能留待稍後。

因爲關於天京城,最重要的變化已經來臨。他一步起身,拿住那根緝刑鐵鞭,順手帶走了法繩!

……

……

“不同人生如橫枝般交錯的天空,是支離破碎各種不規則的塊狀。”

“因此我們眺看到的命運,總是不完整的。”

“總有些橫枝攔住的晦影,起先我們以爲是飛鳥飛過人間。”

錢醜近來總會想起這段話。

同一個正午,顧師義在東海捨身求義、那隻古怪飛蟲還沒來得及染上歐陽頡之身,大景天子姬鳳洲在皇家園林受刺於一真……大景帝國蕩邪統帥匡命,已陷入平等之圍。

星月原上天光一轉,命運棋盤生死幾合。

趙子,錢醜,孫寅。

這樣的三位護道人,實在無比吻合天馬原上圍殺殷孝恆的兇手形象。

甚至於他們的手段,甚至於他們的恨!

殷孝恆狼藉的屍體,鋪陳在天馬原,彷彿就是一篇對這三位平等國護道人的控訴書。

屍體上的血痕,一筆一劃,都是他們的姓名。

但殷孝恆不是他們殺的。

不是他們不想這麼做。

事實上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他們一直在做這樣的準備。

事實上他們正要這樣做。

殷孝恆已經完成了真人階段的積累,正在做絕巔的躍升。一旦登頂成功,他就是繼應江鴻之後,又一位能引軍發霸國之戰的兵家宗師。

那時候再想殺他,除開霸國傾國之戰,幾乎再無可能。

沒有人願意看到那一刻。

但凡有一個機會出現在面前,他們絕對不會猶豫。

而機會出現在了天馬原。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景國人把殷孝恆的死,歸責於平等國,這大概也沒有錯。因爲趙子錢醜孫寅他們,本來就準備這樣做。

雖然道理不是這個道理,沒有說殺人的想法能按殺人來論罪。但趙子他們更清楚——解釋毫無意義。

平等國即便站出來宣稱,也不會得到信任,只會暴露喉舌,造成更多無意義的成員傷亡。

顧師義會站出來說,真相不是如此,因爲他的道在那裡。

平等國自己反而沉默。

在沉默中殺戮,或者被殺戮。

三位護道人,站在三個方位。

正對着匡命的是孫寅,他是場上唯一戴面具的那個,戴着一張虎頭面具。那隻面具絕不兇悍,反而是憨態可掬的。但面具下顯出來的眼睛,絕對有着百獸之王的殘忍。

他靜靜地看着匡命。

匡命手長已然過膝,倒提鐵槊,好像點落蒼生。其上螺旋狀的槍紋,不斷衝擊這個棋盤世界的道則。

他立身於天元,或者說這個棋盤世界,本身就是以他爲中心展開。

他感到自己的力量,甚至於自己道軀的每一個部分,都被這個棋盤世界所針對。

看那棋盤的線,寒光凜凜,好似庖丁解牛的刀。看着它們,此身像要迎面而解。

這些人研究他很久了!

他幾乎能想象到,在某些孤獨的夜晚,有關於他的所有情報,被成堆地送到這些人面前,讓他們反覆琢磨,以求毫無餘地的死亡。

“趙子,錢醜,孫寅。”匡命緩緩轉動着身體,目光在三名護道人身上平等地巡過,叫着他們的名字,嘴角是殘忍的冷意:“是不是少了一個誰?”

“下過棋嗎?”

他將鐵槊挑起來,在空中劃過一道凌厲的弧,而又狠狠倒貫入地面:“還有一口氣在,是提不了子的!”

槊尖殺入地面的瞬間,裂隙如閃電般蔓延,在棋盤世界肆無忌憚地生長。

就像閃電撕裂長空那樣,匡命殺出來的裂隙,把縱橫交錯的棋線,切割得支離破碎!

但無論趙子,錢醜,又或者孫寅,都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嗯?”

匡命這時候看到,自己的道身之上,籠罩了一層黑光。

而趙子錢醜他們,身上籠罩着白光。

這個棋盤世界的敵我,就這樣區分了。

趙子靜靜地站在那裡,擡起纖長的兩指,不知從何處,提起一顆白色的棋子——

“你是說……少了李卯嗎?”她問。

也許這就是。

她的兩指往上擡。

匡命入地數寸的鐵槊,被一寸寸地逼出地面。

趙子將這顆棋子丟開。

匡命在棋盤世界所造成的裂隙,就像這顆棋子一樣,被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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