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風聽到樓下的呼喝聲,目光望向小夥計。夥計擺手,示意自己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走到樓下,正好看到從外面涌進來的數個皁衣皁靴戴着黑色襆頭的年輕男子,爲首的幾個都二十來歲模樣,都留着修剪整齊的鬍鬚,腰間還佩着橫刀,身後七八名差役打扮的漢子,也都佩帶着橫刀,一進來就用銳利的目光掃視着客棧大堂裡的人。客棧裡的掌櫃看到他們,神態有些不安,連忙打起一副笑臉迎上前去。坐在一角的幾名旗衛則明顯的暗裡戒備起來,手也搭到了腰側。
領頭進來的正是一衆色役品子,爲首的劉文起對着身後的白直怒怒嘴,大馬金刀的直接在堂中一張桌邊坐下。
魏徵見到這模樣,已經差不多猜到幾分對方的身份。皁衣皁靴,還能佩刀帶劍,如此模樣,不問可知,定然是本地的地頭蛇了。這裡距離幽州城如此近,這些人極有可能就是幽州城裡的差役。不等劉文起盤問,魏徵主動走上前去,先掏出一塊銀鋌,五兩重不動聲色的遞了上去,一面笑道:“敝姓魏,籍貫鉅鹿,自懷荒販點馬匹回來。”又指了指一邊坐着的徐德言:“這是在下叔父徐五郎,是主事的。”又說王保是家丁護衛頭,易風是堂兄弟,其它的則都是魏傢伙計。
劉文起接過那錠銀子在手裡掂了一下,又悄悄瞥見銀子成色極好,這樣的一錠五兩銀子至少能兌換到八千枚五銖肉好銅錢。若是換那些成色差些的舊錢,還能換到一萬左右。若是尋常時候,這個數目的茶水錢可就算不少了,甚至有些豐厚了。可是如今劉文起哪會看的起這點錢,現在雁過他都想拔點毛。剛纔在外面的時候,他已經看到了,這支商隊人數不多,可卻有一百多匹好馬。還有許多大小包裹,看樣子帶的也都是懷荒進的稀罕物。他對馬還是有些熟悉瞭解的,那些馬匹匹都比他前些時候花四十貫錢買的那匹鐵蹄馬還要雄駿。這樣的馬,完全就是戰馬級別的了,甚至一看就不是那種單純只在牧場裡放養的,而是應當已經經過了嚴格的訓練了。這半年來,他也早知道懷荒那邊有許多戰馬南下。聽說大部份都是懷荒軍北上戰陣繳獲的鐵勒戰馬,這種馬販到南面去,很是稀罕,極爲賺錢。那些有錢人家,都願意花高價買上一兩匹這種戰馬,不管是騎乘還是拉車。都是十分有面子的事情。
聽說,這樣的良馬一匹至少能賣一百二十貫,而到了中原或者江淮後,甚至能賣到一百五甚至兩百貫的高價。
劉文起收起了那錠銀子,表面客氣道:“最近北邊形勢不算太平,某奉上面命令,在此設卡徵收商旅過路關稅。不管北上還是南下,攜帶貨物價值超過一萬者,一律按每千錢稅二十,竹木茶漆馬牛一律十稅一。我看你們販的都是良馬,每匹價在百貫以上,某作個主,就按每匹百貫計算,十稅一。抹去零頭,也不計算你們其它攜帶的貨物了,你們交一千貫關稅吧。”
“關稅?一千貫?”魏徵聽到劉文起的獅子大開口也不由的愣了一下。“某也常走這條路,以往可從沒有聽說過朝廷在此設立關卡收稅啊,更何況,居然還是十稅一如此之高的稅。這位官差,是不是有些誤會啊?”一邊說。魏徵又掏了一個銀鋌,這次是個十兩重的送了過去。
“我們只是奉命聽差,上面怎麼說我們怎麼做。當然,既然魏掌櫃如此好說話。我看事情也還可以商量一下。要不這樣,你們這批馬就按每匹價四十匹絹算,十稅一你們交四百匹絹關稅好了。”劉文起見到魏徵相貌氣勢不俗,而且姓魏,偏又來自鉅鹿,便估摸着很可能和鉅鹿魏氏有關聯。鉅鹿魏氏是河北大族,士族高門,曾經在北魏東魏北齊都是顯宦巨族,就算入隋以後,也依然有不少族人入關中進朝爲官。而且能從懷荒販賣上百匹戰馬級良馬的人,肯定也不簡單。他打着幽州府的旗號私設關卡,其實自己也不想把事情弄大的。因此,便也主動借梯下牆,把這關稅大打了一個對摺。
如今絹價,中原地區很是便宜,匹絹也就是十石粟的樣子,而五石粟值三石米,青齊地區現在的米價是每鬥十文,粟價是每斗六文,一石粟三十文錢,十石粟也不過六百文。不過在關中地區,米價卻已經上漲到每鬥二十文,粟每鬥十二文,絹價也達到千文至千二百文的樣子。河北地區應爲是絲織產地,因此絹價稍便宜些,但也基本穩定在匹絹千文左右。
四十匹絹,就是四百貫錢。比起一開始的開口一千貫,這已經是打了四折了。
不過四百貫,依然不是一個小數字。易風的眉頭不由的皺了皺,他已經從對方能如此輕易的把關稅打四折,就已經判斷出,這個稅絕對不會是朝廷設立的,甚至不太可能是幽州總管府官方設立的。要不然,沒有哪個官差,收個十幾貫錢,就敢把一千貫的稅改成四百貫。他估摸着,很有可能是這些人私設關卡。因爲據他所知,隋朝是一個各項稅收都極少的朝代。
原本南北朝時,不論北朝還是南朝,因爲戰事頻繁,因此各朝都有花樣繁多的稅種,巧取豪奪只爲維持朝廷朝政。但是到了隋朝一統天下之後,特別是平定南陳之後,天子楊堅三次在天下實行均田制授田,確定了租庸調的納課制度後,對於原來的許多商稅,也都給取消或者減少了。
大隋現在的商稅,包含關稅和市稅兩種,市稅是徵對各城的商市座商鋪面收取的稅收,而關稅,則是朝廷在天下各處的一些關隘河津渡口等處對那些行商們收取的關稅。但這些關卡很少,一般都是在邊疆或者重要的隘口、河津之處,首要是防守,其次纔是收稅。從懷荒到幽州,大寧關是一個正式的收稅關口,軍都關也是一個正式收稅關口,而這裡。根本不應當有一個關口。這裡既不是關隘,也不是河津渡口,只要商人不入城,就根本不需要交錢。
說來此時的商稅佔朝廷稅賦中極小的一部份,朝廷的商稅十分單一,早先南北朝時還有交易稅,交易額一萬錢。則賣方稅三百錢,買方稅一百錢,總稅率是一百稅四,但隋朝立國後不久就取消了。同時取消掉的還有各種礦稅,私人可以開礦,而且基本上沒有稅。金銀銅完全聽任私採。甚至原來對鹽、茶、酒、鐵等徵收的特別稅,如今除了因爲準備開戰對酒實行榷酒專賣制外,其它的都是不徵稅的。說來這種政策,比起漢時的鹽鐵專賣,以及唐朝中後期時鹽茶酒專賣,各種礦產收稅,連房屋都得收稅的情況。可謂是寬鬆無比。
而隋朝僅保留的商稅兩大稅種關稅和市稅,也都比原來低的多。關稅雖有,但根本不可能到處設立關卡,有時一州之內都不一定有一道徵稅關卡。易風他們先前經過軍都關入幽州境內,就交過一次稅,可他們一行三十多人一百多匹馬,只是按人頭計算,每人才徵了十文錢。總共不過交了三百來文錢而已。這甚至都不能稱爲關稅,而應當叫做通關費而已。現在這夥人連自己的身份都沒有表明,一上來就敢開口喊徵收十一關稅,這比原來猛虎盟攔路打劫還要狠。因此,易風幾乎已經確定,這些傢伙雖然不會是綠林盜匪,但也絕對是公門裡腐敗的差役。
“你們在此設關收稅。可有朝廷公文?”易風攔住了準備給錢的魏徵。幾百貫錢他不是給不起,也不是捨不得。而是這條路是懷荒南下的兩條必經之路,對懷荒來說也是非常重要的。若是這羣人在這裡無所顧忌的攔路收費,對於懷荒的商貿就是一個毒瘤。他既然遇上了,那肯定就得管一管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劉文起陰起臉,瞪着易風。
“本朝就沒有什麼關稅,別說十稅一,就算千稅二十也根本沒有。我大隋皇帝陛下仁厚愛民,立國之初早已經取消通關之稅,雖關隘河津也高立關卡,但更多的是緝查救違禁走私,至於通過之費,也不過是對那些過往商隊收取一點通關之錢,每人最多不過十文錢。某自懷荒南下,經無窮之門、大寧關、軍都關三道朝廷正式關卡,每道關卡都是每人上交十文通關費,無有差別。”說完,易風冷冷的對着劉文起一行道:“快領着你的這些人走吧,我就當剛纔的事情只是一個玩笑而已。”
劉文起爲易風的那股子氣勢所懾,好久都沒能反駁,等退了兩步,纔回過神來。頓時惱羞成怒,又上前兩步,喝道:“刁民奸商,我看你分明是突厥人的奸細暗探,兄弟們,把這些假借販馬之名,潛入我大隋境內的奸細通通拿下!”
一衆幽州的品子白直執衣等各等色役紛紛抽刀,呼喝起來。這些人雖不是什麼官員,可一個個都是幽州府的地頭蛇。這個時候一看事情鬧大了,反而倒是發起狠來。直接扣了易風等一個奸細的帽子,就準備直接把他們給拿下,然後到時再扔進牢裡去,到時再隨便安排幾個獄霸牢頭給這些傢伙下點陰手,來個暴斃,這事也就定死了,弄好了,那一百多匹上等良馬,可就成了他們的了。這可是價值上萬貫的大禮,財帛動人心,鳥爲食死,人爲財亡。
尉遲恭和程咬金等一夥旗衛一聽見劉文起等拔刀,立即一聲呼嘯,呼啦啦的從各地全冒了出來。
劉文起等人還沒弄明白情況,這時只聽到外面突然響起彼此起伏的慘叫聲,乒乒乓乓的一陣聲音過後,喧囂的外面突然寧靜了下來。
這種寧靜,讓本來還十分囂張的劉文起等站在堂上的十餘人都不安起來。
踢到鐵板了!
寂靜之中,一陣沉穩有力的腳步聲響進,程名振和李文相兩人進入大堂。
“外面的全都搞定了。”程名振稟報。李文相咧着嘴一邊笑道:“都是羣銀樣臘槍頭,太不經打了,喊的那麼叫天動地的,一動手全是慫貨,連刀都不用拔,幾下就全都被打倒在地,一個個拋了刀棍滿口子求饒叫爹了。這裡還有十幾個。也許能經打一些。”
大堂上,氣氛一時變得有些古怪起來。
劉文起等人個個抄刀在手,可卻一動也不敢動。反倒是易風與魏徵等數人,反倒是悠哉悠哉的坐在堂上,根本沒有把劉文起等人放在眼裡。劉文起手裡握着出鞘的械刀,這個時候上前也不是,後退也不是。頭上的汗水直冒。後背已經的衣衫已經被汗水打溼了。他這時已經有些後悔了,這些人一看就非等閒之輩,自己不應當貪心的。
“你可以走了。”易風端起一杯剛沏好的茶,抿了一口,然後頭也沒轉的發話。
劉文起感覺自己在水中翻滾了許久,終於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心中長鬆了一口氣。收刀入鞘,往後走了幾步,又覺得有些沒面子,最後鼓氣勇氣回過頭來,向易風一抱手,“在下幽州府捉錢品子劉文起,今日就此告辭。他日有緣再會,告辭。”留下一句場面話,劉文起轉頭欲走。
“且慢!”易風出聲喊道,劉文起臉色急變,心裡悔的腸子都快要青了。還以爲是自己剛纔那句話惹的那些人改了主意,就連他旁邊的那些人這時也都一個個暗自埋怨起來。
“劉文靜是你什麼人?”沒想到易風卻問了一個意料之外的問題。
“如果你說的是親衛府親衛儀同三司劉文靜的話,那正是家兄。”劉文起說起兄長的時候,膽氣也跟着壯了幾分。
“劉文靜現在還是在親衛府擔任親衛麼。”易風低聲自語了一句。然後擡頭對劉文起道:“我曾經打劫過劉文靜一次,倒沒曾想到,如今他兄弟反倒來打劫我一次。你走吧,希望你以後不要再如此大膽妄爲,不然可不見得你遇到的人都和我一樣這麼好說話。”
劉文起這時臉上已經完全沒有血紅,聽完這句話後,連忙落慌而走。等帶着人退出客棧外數百步。他才感覺一口氣又通順了起來。
“劉二郎,咱們就這麼退了,也許剛纔這些人只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有幾個這時才終於緩過來,卻還死要面子的品子說道。他們連對方是誰名誰都不知道。就這麼狼狽退了出來,回去後,若傳出去,今天可就丟臉丟大了。
“今天咱們倒黴到家,怎麼也沒有料到會碰到這位。可咱們也算是運氣不錯,這位竟然心情不錯,並沒有想要爲難我們。能順利脫身,回去就燒幾柱高香吧。”劉文起心有餘悸的說道。
在剛纔易風提起他曾經打劫過自己的兄長時,他立即就已經有些反應過來,自己今天遇到的是誰了。自己的兄長這輩子就被人打劫過一次,那次的遇劫之事事後大哥曾經跟自己仔細說起過。那個打劫大哥的人,那時叫易三郎,正是如今這位懷荒易帥。當時大哥去河東辦事,一次住店時與幾名路人發生了衝突。結果第二天他們在半路上,就被人打劫了,打劫他們的正是先前那幾名在店裡跟他們發生衝突,然後被他們借用官府之勢把對方抓住的幾人。誰也沒想到,這些人被官差帶走後,半路立即逃走了,然後還在半路上等候他們到來,然後把他們洗劫一空,只給他們留了一條犢鼻短褲,揚長而去。
那次的事情對劉文靜來說可是記憶深刻,他來幽州之前,大哥還特別對他又說過這件事情,讓他出門在外,務必小心低調。
沒有想到,自己今天居然也碰到了易三郎。想到自己居然想敲詐易風,他不由的冷汗直冒。當年大哥遇到易風時,易風不過是燕山的一個馬賊,而如今,易風已經是武州總管,還是位流落民間的皇孫。若易風真要計較起來,今天他們能不能活着走出客棧,都是一個問題。
“你知道那人是誰?”
“一個我們永遠也惹不起的人,走吧,前面的張家館子我請客,大家吃豬頭肉喝酒,喝個痛快,壓壓驚。”劉文起一甩馬鞭,翻身上馬,一夾馬腹,疾馳而行,他現在只希望離那人越遠越好,惹不起自己只能躲的遠遠的。
客棧裡,王保看着狼狽遠去的劉文起一衆,不屑的道,“這些城狐社鼠,就這麼讓他們走了,是不是太便宜他們了。”
“算了,這些人畢竟是幽州府的人,咱們也不便插手太深,而且咱們這次也沒時間多生枝節。”易風搖搖手。心裡卻在想着,劉文起的大哥劉文靜。這個傢伙是個人才,也許這次入京後,有機會可以找這個傢伙聊聊,看能不能拉爲已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