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曦的脊背挺直了一些,他希望能夠跟許爸進行平等的對話。他是不會放棄他的多多的。
許爸見他神色嚴肅的樣子,心情倒是稍微好了點兒。如果這個男孩子慫了退縮了,他鬆口氣的同時勢必要憤怒,爲自己女兒不值得。
陳曦有點兒緊張。儘管他對許爸不滿,但他得承認這位父親對多多的感情。如果不能獲得父親的認可,多多勢必會爲難。
許爸瞄了他一眼。這是個自身條件極爲出色的男孩子。許爸雖然一直認定自家孩子不賴,但客觀評價,他的條件要比自己女兒出色,而且不止出色一點。
別的不說,單把家庭出身拎出來講,陳家就要比他們家強很多。
這不是多多所能決定的,卻註定了要伴隨她一生。
許爸隨着社會地位的逐漸上升,接觸的人跟事也越來越多。所謂門當戶對,有它存在的現實意義。夏蟲不可語冰,兩個不同的世界成長起來的人,怎麼能夠安然相處。
當年有多少知青下鄉,結婚生子紮根農村到最後,分手的各自擁有了新生活。堅持下去的,幾乎都是怨偶。
許爸接過了陳曦遞到自己手中的茶杯,不動聲色地吹了吹茶沫子,然後放下。他注視着一直小心翼翼觀察自己的少年,面容平靜:“你能告訴我,究竟喜歡我女兒什麼嗎?”
陳曦鬆了口氣,努力整理好思緒:“叔叔,一開始我被多多吸引,是因爲她的努力上進。無論在什麼時候什麼樣的情況下,她都不言放棄,而是始終努力把握住任何一個機會。因爲我們是同類人,所以我注意到了她。
後來我跟多多成了同學,越是相處,我就越欣賞她。她積極樂觀,即使只是一丁點兒的小進步都能讓她笑逐顏開;並且在她不熟悉的新環境裡,她也怡然自得,不驕不躁,完全沒有被打倒;而是努力想辦法去適應。
多多聰明,善良,待人真誠。我爲她所深深的吸引。
叔叔,不瞞您說。最開始的時候,我是打算在旁邊默默照顧她,並不想介入她的生活。因爲真跟您說的一樣,我是成年人,而多多還只是個小姑娘。
可是後來我發現,名不正則言不順。我無法忍受看着多多難過傷心卻不能正大光明地去關心她安慰她。我心疼多多,我想要照顧她保護她幫助她。而這些,是普通同學無法做到的。
我想要給多多很多很多的愛,讓她更加自信,不再害怕被愛。我想要給多多全心全意的溫暖,讓她更加勇敢,不再畏葸這個世界。
叔叔,我知道自己沒有資格指責您任何事情。但是我還是想說,對多多,您跟阿姨付出的關愛太少了。既然你們吝惜,那麼讓我來愛多多吧。我會付出全部的愛,不保留一絲一毫。”
陳曦知道自己孟浪了。他今晚的言行簡直像一個關鍵考試發揮徹底失常的學生。他的冷靜自持,他的從容不迫,在這個晚上完全丟棄了個乾淨。所有的談判策略,溝通技巧,他一個都沒運用上。
他真的忍不住,事關多多,他的感性完全壓倒了理性。
你們這些人,仗着自己的身份,對我的多多做了什麼?!你們捨不得愛多多,那麼請放開,讓我來。我的多多這麼好,你們怎麼忍心不愛?!
許爸面上升起一絲慍怒。這個男孩子在指責他跟他的妻子,簡直在□□裸地斥責他們沒有資格當女兒的父母。這讓許爸既難堪又憤怒。
他又算什麼,他纔跟女兒認識多久,憑什麼自以爲是,覺得他那點兒淺薄的所謂的愛可以勝過父母含辛茹苦十幾年的養育深情。
他到底懂不懂的什麼是愛?!
陳曦沒有退縮,他選擇了最笨的方式去直面許爸的慍怒。那些多多不能指責,只能藏在心底反覆自我折磨的話,他來說。他想給多多討回一個公道。
他寧可得罪許爸,也要讓許爸知道,作爲父親,他並不稱職。他應該對多多道歉,而不是這樣繼續自以爲是下去。
許多在房間裡頭忐忑不安,一本物理練習冊過了半天都沒寫完一頁。那些寫好的題目,定睛一看,都什麼亂七八糟的,根本驢頭不對馬嘴。
她心裡頭亂糟糟的,千頭萬緒涌上心間。與陳曦在一起的時光,在她眼中更加像另一個平行世界,與她既往所處的世界截然隔開。在那個世界裡,她瘋狂享受,無憂無慮,是她夢寐以求的,她所能想象到的最美好的少女時光。
現在兩個世界的通道被無意間打開了,現實與夢幻發生了重疊,她有種夢終於要醒了的悵然若失。
夢醒時分,世界只有蒼白與墨黑兩種色澤。
許多沒辦法繼續做下去物理題。她鬆開手中的練習冊跟筆,茫茫然地坐到了牀上。她知道自己應該脫下外套跟外褲,否則牀單容易髒。可是她感覺自己的精氣神被抽走了,渾身沒勁,只能軟軟地倚靠在牀頭。
她抱起了那隻耳朵被修補好的大兔子,輕輕撫摸着它的腦袋,呢喃着詢問:“你也要走了嗎?其實你從未出現過吧。這一切不過是我的臆想。”
強烈的疲憊與無力感衝擊着她。那些過往的堅強與獨立在這瞬間土崩瓦解。許多不想承認,她很害怕,害怕過往種種皆是鏡花水月,從頭到尾,她始終只是一個人。
這一切終於要結束了。彷彿是坐上了雲霄飛車,興奮刺激,然後車子停了。
許多說不清是怎樣的感受。她飛蛾撲火一般的去愛,將自己寥寥無幾的全部熱情一股腦兒的投放其中。她想或許自己的潛意識中從來沒有真正相信過這段感情。
夢醒了,結束了,她也該死心了。不再有任何期待,說不定她會更加無所畏懼。
房間的窗戶,早上出門時打開了通風。進房間以後,她也沒有想起來關。對樓的人家正在放歌曲,是張智霖的《我不在乎》。許多大學時有段時間,舍友的起牀鬧鐘是這首歌。
都說毀掉一首歌的最好方法就是將它設置爲鬧鐘。許多卻一直挺喜歡這首歌的。
“沒有人陪我在街上,一個人走了好久,我不知應該去哪裡。……我不在乎你愛我有多久,相信自己的感受。……”
她靠着牀頭,悵然若失。她關了燈,遙遠而又熟悉的黑暗重新籠罩在她的周身。
嗨,黑夜,我的老朋友,我們又見面了。
許多不知道自己究竟發了多久的呆。如果用一個時髦點兒的詞來形容,也可以稱之爲冥想,就是大腦一片空白,什麼都不想。
門被敲響的時候,許多也沒反應過來。門外靜默了一會兒,門把手被擰開了。
陳曦擔心她寫作業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春寒料峭,怕她會稀裡糊塗地感冒了。
門只推開了小小的一道縫,露出一線昏黃的光。陳曦輕聲喊她:“多多,你睡了嗎?”
許多聽到了他的聲音,但沒有力氣回答。所有的聲音都是漂浮着的,在黑夜裡如清風吹拂,縹緲而無法握住。
陳曦遲疑了一下,將門推開了一些。
許爸站在他身後皺着眉,這個男孩子,實在是太放肆了。怎麼可以這樣隨便就進入他女兒的房間。
他家的二女兒啊,真的是太沒有警惕心了。
剛纔兩人談了足足快兩個小時。
上半場是陳曦控訴許爸跟許媽對許多有多失職。許爸要不聽他說,還不知道原來二女兒對他也有這麼多怨懟。他原本還以爲父女倆的感情相當融洽呢。
這對許爸是一記重重的打擊。
在他的認知裡,三個孩子,他最喜歡的就是老二。因爲這個姑娘最貼心最懂事也最有主見。雖然從小脾氣就犟,但生性軟和的許爸並不認爲這是缺點,反而有時候還會隱隱羨慕自己的女兒。
許爸沒有意識到的是,正是這種懂事以及令人放心,讓他實際上一直忽略了許多。人性吝嗇,不被索取,哪裡又會付出源源不斷的愛呢。
那些能折騰會作的,往往過得比其他人都滋潤。
等到了談話的下半場,話題的主要方向又集中在陳曦如何向許爸保證,他絕對不會做任何傷害許多的事了。
許爸聽他反反覆覆地強調,他跟許多是靈魂伴侶,他們的交往更多的是精神層次,他知道許多年紀太小,肯定不會有任何出格的舉動。
許爸心道,我信你纔怪。血氣方剛的大小夥子,他家多多個子高,清清爽爽的模樣,從外表上看已經跟成年的女孩相差無幾。他纔不可能相信小夥子能忍多久。
陳曦簡直要淚流滿面。要麼他得承認他不是個正常男人,要麼他就得坦誠他對許爸的小女兒有非分之想。
這簡直就是廢話啊。誰談個戀愛對自家女友沒點兒想法。這要是沒想法,還談什麼戀愛。
陳曦各種反覆解釋反覆說明,到後面自己都把自己給繞暈了。
許爸倒是因此詭異地對這個男孩子產生了微妙的好感。他對陳曦的印象一直是精明早熟,不像個孩子。接人待物方面,有時候比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了多年的人還要圓融。
許爸在知道他跟女兒交往的第一時刻的感受就是,這麼個精明厲害的人物。他家的傻姑娘哪裡是他的對手。到時候,吃虧的肯定是老二啊。
現在,這個男孩子在自己面前方寸大亂,幾乎語無倫次,可見他有多緊張這件事。
這是不是說明,這人是把多多放在心上的?
許爸的心情極其複雜。一方面,他跟所有的父母一樣,擔心自家孩子太早談戀愛會吃虧。另一方面,他又不忍心看女兒難過。
離開家以後,老二明顯比以前開朗了,有小孩子的活泛勁兒了。這其中,應該也有這個男孩子的功勞。
許爸懊惱自己的後知後覺。寒假裡,多多動不動就捧着個手機不時笑容滿面的發短信。這種舉動,跟自己手下小年輕談戀愛時的模樣,又有什麼差別。
陳曦說的口乾舌燥,始終未能從許爸的口中得到一個字的肯定答案。他現在才發現,其實像許爸這樣的人才是最難對付的。他永遠綿軟,不會跟你正面對上。所以你反倒無從得知他的真實想法。
陳曦心裡藏着條怪獸在咆哮。他甚至想不管不顧地直接就把他的多多打包帶走。可是他不能,因爲多多不是他的私有物,而是個有血有肉有思想的活生生的人。他可以爭取,但他不能代替她做任何決定。
否則,他又跟那些自以爲是的人有什麼區別。
陳曦現在最擔心的是,許爸會堅決反對他們交往下去,甚至會拒絕讓未成年的許多去美國交流。
沒有父母的支持,無論是外校還是對方高中都不會讓交流成行的。
陳曦這時候才深切感受到,許多偶爾掛在嘴邊的“真希望現在就立刻年滿十八歲”究竟是什麼意思了。
未成年身份,真是巨大的掣肘。
陳曦緊張地看着許爸。這個人,是多多的父親,與多多有着無法割斷的天然的血緣聯繫。不同於母親,多多對父親還存有孺慕之情,儘管淡漠儘管漫不經心,但父親也是她與家庭維持聯繫的紐帶。
這意味着,他只能爭取許爸的理解與支持,而不能採取任何非常規手段。
許爸看着這個渾身繃緊,坐立不安的年輕人,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荒誕感。有一天,他的女兒竟然需要別人站在他面前跟他討公道了。有一天,他的女兒竟然有人站在他面前要跟他搶了。
兩人最終的談話並沒有達成共識。許爸依然不同意陳曦繼續跟女兒交往下去。陳曦也不肯跟他家多多分手。
許爸頭疼的是,無論學校還是陳曦的父母,似乎都不管小孩談戀愛的事。他連找個同盟都沒有對象。
許爸決定還是去找陳曦的父母談一談,既然他父母都知道了,那麼大人跟大人坐下來聊一聊也好有個章程。至於學校方面,許爸不想驚動校方。學校再說不管,萬一事情鬧起來,吃虧的也是女孩子。
陳曦沒從許爸的神色中看出端倪,不知道他未來的岳父大人已經想去跟他爹媽開碰頭會了。否則他肯定得第一時間跟爹媽商量好,讓他爹媽千萬得小心謹慎積極努力拿下岳父大人。兒子下半生的幸福全靠爹媽給力了。
兩人結束談話後,陳曦準備去跟許多告辭。許爸覺得沒必要,但少年郎已經迫不及待去敲女兒的房門了。
陳曦推開了房門,在書桌前沒看到小女友。再凝神細瞧,才發現女友正半坐在牀上,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
陳曦有點兒心驚,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慢慢靠近許多,輕輕喊她:“多多——”
許多臉上浮現出一個虛弱的笑。因爲房間沒有開燈,所有的光線基本上都來自於從房門透進來的客廳的燈光。她的臉大半隱在黑暗中,僅僅露出了鼻子以下的部分。
陳曦甚至無法判斷出,她脣角向上的弧度究竟是笑還是哭。他下意識地摸了下她的臉,發現冷冰冰的。他趕緊抓住她的手,一樣沁骨的冰涼。
陳曦覺得有點兒不對勁了。她就這麼開着窗子吹了這麼長時間的冷風?
他既想罵她一頓又心疼的不得了。要不是許爸還站在門口看着,他真想剝了她的外衣直接塞進被窩裡暖着。
陳曦趕緊準備起身去關窗戶。許多抓了一下他的手指,僅僅一碰,然後她的手又滑開了。她用一種非常奇怪的語氣像是喟嘆一般自言自語:“終於走了嗎?好吧,再見,謝謝。”
陳曦整個人仲怔了。他甚至顧不上門口還有許爸虎視眈眈,直接攬着她的腦袋靠近懷裡,連連保證:“不走不走,我永遠都不會走。”
許爸看不下去了。他咳嗽了一聲,走進房間,到窗戶前先關好窗。
許多沒有擡頭看父親,也沒有對陳曦的話有任何反應。那種蒼白的無力感籠罩她的全身,她意興闌珊起來。她伸手推了下陳曦:“你回去吧。”
陳曦沒動,他家多多心情肯定是差透了,他纔沒那麼蠢,她讓他走,他就走。
許爸又輕咳了一聲,招呼陳曦:“陳曦啊,不早了,你該回去休息了。多多也該睡覺了。明天你們都還要上學呢。”
陳曦臉皮厚成牆,恬不知恥地要求:“叔叔,你能讓我跟多多單獨說兩句話嗎?”
許爸差點兒沒被氣個倒仰,這孩子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闖進他家女兒的房間,還讓他迴避。
許爸毫不客氣地拒絕了。這要是按照他既往的脾氣,說不定還要猶豫一下,因爲他不習慣直接跟人懟上。不得不說事業纔是男人的膽,這沒幾個月,許爸的脾氣也養出來了。
他直接想拽着這個臭小子趕緊出他家閨女的房間。女孩子的房間擱在古時候那叫香閨,哪裡容得了臭小子賤腳踏貴地。
陳曦耍無賴,不肯就這麼跟着許爸出房門。他抓着許多的手不放,一遍遍地跟她保證:“多多,我愛你,我永遠都不可能放棄你。你想放棄都不行。”
許爸牙齒都酸倒了,又氣又怒。這幫孩子,一天到晚排練什麼話劇,說話都不像正常人了。
每次許寧在家念話劇臺詞,他聽得都腦門子疼。
許多還是不吱聲,就坐在牀上眼睛木木的,輪也不輪。
陳曦急壞了。多多這是鬧脾氣了,得好好哄。可惜許爸死活又不給他機會發揮。
在成功討到老婆之前,所有的女婿都不是老丈人的對手。陳曦最終還是被許爸也硬拽出了門。 щшш★ тTkan★ c o
許爸一直看着這小夥子上出租車才放下一顆心,自己改坐末班公交車回家。
可惜的是,許爸低估了戀愛中的少年郎的狡猾程度。陳曦明明可以跟他坐同一班公交車的。
出租車繞了五分鐘就又折回了許多的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