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胡亂搖頭,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感激。她從未像現在這樣深刻體會到陳曦對於她的重要性。
陳曦的父母接手了病房這邊的陪護工作,許多覺得自己也插不上什麼手。
陳曦的精神比中午她離開時好了一些。許多問他想吃什麼時,他說想喝她熬的粥。
因爲救護車送醫院的就近原則,這家醫院距離許多家近很多。陳曦的公寓理除了他給許多備的零食外,冰箱基本上是空的。許多回自己住處給他熬了白米粥。
等到米煮開花,空氣中瀰漫着大米粥特有的香氣後,許多盛了一保溫桶,挾了點兒爽口的泡菜;拎着往醫院走。她沒吃晚飯,準備一會兒跟陳曦一起喝點兒米粥。事實上,現在她胸口堵得厲害,根本什麼都吃不下。
許多走到急診病區門口,正要拉開厚厚的擋風門簾,裡面斜刺着推出了一張活動牀。穿白大褂的醫生面色嚴肅,大聲喝道:“搶救病人,讓一讓。”
因爲慌亂,加上病人身上蓋着被子,許多一眼掃過去時並沒有意識到是陳曦。直到陳母淚流滿面跟着後面衝出來,她才腦子“嗡”的一聲,手裡的保溫桶也掉了,白米粥灑滿了一地。
陳曦在許多離開後還跟父母說了會兒話,大約過了半個小時的樣子,他覺得頭暈,犯困,就又睡着了。直到夜班醫生過來查看重症病人,才發現不對勁。他已經陷入了昏迷狀態。
傳染病房這邊的搶救設施配備還是欠缺了一些,陳曦被緊急轉往了icu。
許多回過神來,跟着驚惶不安的陳曦父母一起跑。icu的醫生時常放在嘴邊調侃的一句話是“進了icu,誰也不看,就看老天爺想不想收你”。
一半一半的概率,躺着進去躺着出來。
許多對icu的印象完全談不上好,甚至可以說是恐懼。她實習以及工作後科室輪轉,陰差陽錯,都是留在急診病房寫病歷,急診科都沒安排她去icu。
她唯一一次真正進入冰涼的金屬門背後,是在血液科實習時,夜班碰上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急性白血病化療的。
那天上午查房時,她還跟人聊當時很紅的“好男兒”來着。晚上十點鐘時,小姑娘人就不行了。主任指揮着她跟住院醫生一起把人推到icu繼續搶救。過了一個多小時,主任讓她先回血液科了。
她出門的時候,聽到主任正跟住院醫生說:“孩子還小呢,別一下子留了心理陰影。”
當時她的眼淚就抑制不住了。她知道那個叫“愛愛”的小姑娘不行了。主任怕她當場看着人走了,心理承受不住。她在血液科實習時,只要一有時間就愛上病房跟病人聊天。大家都知道她跟愛愛玩的好。
當年搶救的時候,她派不上用場,只能抱着病歷夾在邊上看老師們圍着愛愛團團忙碌。
現在搶救的時候,她依舊無能爲力,只能站在病區門口無助地等待。
金屬大門開了,裡面出來一位戴着口罩的男醫生,喊陳曦的家屬。他是來下病危通知書的。陳曦病程進展兇猛,目前生命體徵極爲不平穩,醫生正竭盡全力搶救,但預後不容樂觀。
醫生的嘴巴藏在天藍色口罩的後面,看不到蠕動。許多卻覺得自己眼前出現了巨大的黑洞,要將一切光明吞噬殆盡。原來這世間真有能夠吞噬光明的怪獸。
許多渾身都在作冷發抖。她不用這位醫生不厭其煩地交代,她能夠清楚地背下醫學書上相關的每一句話。可就是因爲這份清楚,她才更加痛苦,瀕臨崩潰。
爲什麼會這樣?明明陳曦之前並沒有什麼異常。模聯前的一個禮拜,他只是過於忙碌了而已。他平常注意作息飲食,堅持鍛鍊身體,他的身體素質一直都很棒。上個學期末的體檢報告她也看過,他非常健康。
許多接受不了。
她知道幾乎所有疾病都難以找出明確的病因,還有人感冒併發了角膜炎,最後眼睛失明瞭呢。
她上大學時,預防醫學的教授還拿自己的兩位老師舉例:甲老師生活規律飲食健康注重鍛鍊,結果五十多歲查出了肝癌,從發現到人走了沒三個月。乙老師生活混亂,日夜顛倒,吃喝嫖賭抽(煙),出了名的花花公子,九十八歲的人,照樣精神矍鑠,身體硬朗。
可這些,都是別人的事。說到底,不過是故事。
穩重如陳曦的父親,在知情書上簽字時,手都是顫抖的。他人到中年,與妻子只有陳曦這一個孩子。這個孩子承載了他們夫妻乃至岳家的全部疼愛與希望。
四年前,陳曦滿身鮮血被送往醫院的場景還歷歷在目。那幾年的辛苦奔波,百般方法用盡,總算讓孩子重新恢復了健康。可惜的是,幸福的時光連一載都吝惜。他的兒子,又躺在了icu裡。
妻子捂着臉,哭的聲嘶力竭。那個小姑娘,呆呆地看着金屬門上反射的光,好像連魂魄也被吸進了這扇門裡。
陳父安撫着妻子,不住地說:吉人自有天相,上次我們帶曦曦去普陀山拜佛。大師不也說曦曦是福星高照,劫數已經過了嚒。
這些話,平常清醒的時候,他也就一笑了之,錦上添花者不勝枚舉。曦曦的腿不斷破潰流膿時,怎麼誰也不敢打這個包票。
可是現在,他願奉這個大師的話爲圭臬,堅信兒子一定沒事。
妻子在他的懷中抽泣,絮絮叨叨地重複着他的話,彷彿多說幾次,就可以傳遞給所有路過的神靈,保佑兒子平安無事。
如果這世間有神靈的話。
時間在一分一秒的過去。沒有任何人再出來告訴他們,裡面究竟是個什麼情況。他們期待着那扇門的打開,他們更畏懼那扇冰冷的門,怕傳遞出來的是壞消息。
許多的嗓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啞了,她拼命地吞嚥唾沫,才能發出聲音。
“叔叔阿姨,沒事的。要是情況惡化,醫生肯定會立刻出來再交代病情。他們也要考慮病人家屬的情緒。”
她試圖用這些言語安慰陳曦的父母,也安慰自己。
陳父聽了之後猛點頭:“對對對,就是這個道理。”
icu外面是兩排冰冷的鐵皮連排椅,坐在上面,整個人從身體最深處往外冒寒氣。許多抱着自己的胳膊,牙齒上下打顫。
好冷啊,即使用力抱緊自己也沒有辦法得到任何溫暖。
陳父的手機響了,是許爸。他打二女兒的電話關機,又委實放心不下,只能硬着頭皮打給了陳曦的父親。縱使難堪,總勝過不知道女兒安危的好。
許多接過陳父遞來的手機,輕咳了幾聲,嗓子才能發出聲音:“爸爸,我是多多,我沒事,我很好。”
不知道是不是身上作冷的感覺擊潰了她的冷靜理智,聽着父親溫和而焦急的聲音,她突然情緒崩潰了,哭了起來:“爸爸,陳曦不好,他現在在icu裡搶救。爸爸,我好害怕,我什麼也做不了。”
沒有人,沒有人能在她身邊,在她最艱難的時候,給她一點兒支持。沒有人,沒有人能在這個時候,告訴她,應該怎麼辦。
陳曦的父母可以彼此給對方溫暖與依靠。她又能從哪裡獲得支持呢?
她對着手機哭的肝腸寸斷。原來古人造出這個成語是有講究的,真的是身體裡面一點一點碎裂的感覺,直到最後,轟然崩塌。
許爸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女兒。他只能一遍遍地說:“多多不怕啊,爸爸在呢。多多不怕啊,有爸爸呢。”
可是爸爸,也在千里之外。
短短三個小時,下了兩次病危通知書。陳父第二次簽字的時候,手抓着筆,抖得厲害,半晌都沒辦法簽下自己的名字。
許多整個人都是木的,完全不知道該有怎樣的反應。
她甚至後悔於自己的重生。如果沒有自己的干擾,陳曦應該順利拿到了老大夫的綠藥膏,早早治好了腿傷。這個時候早就去國外讀書了,壓根不會有這場災難。
自己上輩子過的再不如意,起碼他們一家五口都健康平靜地生活着,沒有誰有性命之憂。
那種竊取了別人的運氣的負罪感,一瞬間幾乎要將許多壓垮。她哭着自責:“都怪我,都怪我。”
陳母強忍住心酸,走過來抱住小姑娘安慰她:“多多,不是你的錯,你做的非常好,我們都感謝你。”
她沒有辦法說出下面的話,如果曦曦這回真的沒挺住,起碼他走前的這大半年時光,是快樂的。從來沒有什麼時候,他笑容那麼多。
她怎麼能說。那是她的孩子啊。哪怕全世界都說他不行了,她都會站在他背後,堅持到最後一秒。
一直到凌晨十二點半,陳曦的情況才逐漸平穩下來。醫生出來交代病情,強調了後遺症的可能。神經損害不可逆,後遺症有可能是終生的。
陳曦父母現在已經顧不上其他,兒子還活着就行,大不了,他們養孩子一輩子。
許多也抹着眼淚,說出了不知羞恥的話:“叔叔阿姨,沒關係的。等到你們老了,還有我。”
她已經顧不上矜持,只要那個人還活着,能有一口氣在,她就心滿意足。
爲什麼男人允諾照顧女方就是有擔當,女孩子開口就是不知廉恥呢?她不在乎,她願意。這個人讓她內心平和,心頭安定,她願意。
天太晚了,陳曦的情況也穩定了下來,等持續觀察一段時間病情不再反覆,就可以轉回病房。
陳父勸許多回去休息,明天她還得去上學,不能再熬下去了。
許多沒有堅持在外面守着。她不需要做任何表態給人看,她只要對得起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