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米一臉油汗。前段時間因爲“非典”, 夜總會也停業了。好容易這個月重新開張,她單子還沒點出去,就被託兒所打電話,怎麼還沒人來接孩子。
黛米剛奔到託兒所接孩子,還在想丈夫怎麼還不過來接孩子。警察就拿着他的小靈通找到了她。人躺在醫院, 從樓梯上滾了下去, 現在昏迷中。
她腦子一蒙, 抱着孩子就打車來醫院了。人已經推進去搶救, 警察要跟她說的是她男人得處理,要拘留。
黛米一下子就癱倒在了地上。她身上有種混街頭的智慧與刁蠻,一直拽着警察哭。把她男人關了,丟下他們孤兒寡母怎麼辦。
警察被她吵得頭疼, 還不敢伸手推她。他只要一動, 這個黛米就大呼小叫, 罵他耍流氓。他再一瞪眼,她又喊“警察打人了”。
許多隔着半條走道的距離,看她在地上又是撒潑打滾又是哭罵。她翻滾的時候, 穿着的罩衫鬆了,露出裡面的亮片緊身低胸短款包臀裙。這麼一翻滾,大片白花花的肉坦然地□□在醫院走廊冷冰冰的燈光下, 毫無遮攔。
她的經濟狀況應該不算好。臉上的化妝品是廉價的那種,睫毛膏已經花了,彷彿被拍死貼在牆上的蚊子腿。身上的衣服料子也能看得出質地不佳。
許多幾乎沒花什麼時間,就從她的衣着跟談吐中猜出了她的職業。這真是悲哀, 她從事特殊行業,男人是個粉呆子。她的皮肉錢,都花在了什麼地方,完全不言而喻。
她糟糕的不僅是經濟狀況,整個人都散發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無賴勁兒。一般正常情況下,女人比男人更加註重自己的形象,尤其是,她還帶着個孩子。
女人帶來的小男孩鼻孔下拖着兩管鼻涕,茫然地瞪着一雙木呆呆的眼睛。身上的衣服也是灰撲撲的,看不出質地好壞,因爲真的太髒了。
大約是這孩子的鼻炎症狀牽起了許多關於童年的回憶。她莫名有些同情這個孩子,在這樣的家庭裡生活。
有穿白大褂的醫生出來詢問當時的情況,要寫病歷。跟着警車一併過來的託福班老師趕緊搶在許多前頭開口。他怕這個小姑娘不曉得輕重,隨意暴露了自己,引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老師輕描淡寫地描述了當時的情況。大家還以那男的是中暑暈倒在廁所了,出於好心,才把人給拖了出來。結果這人一出來就發了狂,不僅咬傷了人,還自己往樓下跑,滾了下去。
黛米耳朵尖的很,自己撒潑時居然沒漏下隔了足有七八米遠的聲音。她立刻從地上爬起來,衝到老師面前,大喊大叫:“要不是你們硬逼着追他,他能跑?”
老師被她推了個踉蹌,眼鏡差點兒都掉了。他氣急敗壞:“哎,你這人怎麼這樣?”
黛米卻是像找到了救命稻草,揪着老師的襯衫不鬆手:“你們害得我老公躺在裡面,醫藥費誤工費營養費精神損失費,一樣都不能少。”
警察趕緊過來阻止她。這女的就是個滾刀肉,混不吝,壓根兒不講理。
黛米還在糾纏,警察厲聲呵斥她:“你幹嘛啊!我告訴你,你現在既不是孕婦也不是哺乳期婦女,犯了事兒,我們一樣照抓。”
黛米悲從中來,衝着警察吼:“抓了我正好,我跟老公都進去了。國家給我養孩子。”
警察都被這人的神邏輯給氣樂了。他直接嘲諷道:“行啊,你倆都抓起來,孩子給你送福利院。”
旁邊他同事拍了下他的肩膀,示意他說話注意點兒。黛米不敢跟警察懟狠了,一心揪着老師不放,堅持說是他們將人給害成了這樣。他們得負責任。
一堆人都被她攪得頭昏腦漲。她還拖着孩子,指着老師跟許多衝孩子喊:“小寶,看清楚,就是這些人害得你爸爸躺在裡面,沒辦法陪你了。”
那孩子木呆呆的一雙眼睛,突然迸射出仇恨的光,要往老師身上撲。
虧得有位年輕的警察眼明手快,一把將孩子給拎了起來。他氣急敗壞地訓斥黛米:“他忙着抽死還來不及呢,還陪孩子。你看看孩子這樣。有那錢給他敗,還不如好好養好孩子。”
年紀大一些的警察趕緊咳嗽一聲,那錢也不是正經錢。沒了那個無底洞的拖累,正經找點兒什麼事情做,都比現在強。
黛米卻是一臉不可置信。這些人怎麼這樣冷酷,那裡頭躺着的是她的愛人。她開始絮叨她跟丈夫的感情是多麼好,丈夫對她跟孩子又有多麼重要。丈夫是考中央美院一再落榜,纔想要尋找靈感的繆斯的。
許多被她的真情告白激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老天爺,求放過,中央美院不能背這個鍋。
她默默地往後退了一步,差點兒沒被這表演型人格嚇到。一秒鐘從潑婦化身爲苦情聖母,這人生如戲,全靠演技,活在自己臆想的世界中,也是一種能耐。
她在婦產科工作的那些年,對這些愛恨情仇的狗血劇早就徹底免疫了。每次看到神經病聖母不離不棄真愛的戲碼,她都忍不住內心的吐槽:有病!得治!
這女人寧可出賣最原始的本錢來供養粉呆子的男人,完全不分青紅皁白。可真是被真愛洗腦的夠徹底,她愛的純粹愛的深沉,於是她的靈魂得到了最美好的淨化。
真要如此聖潔美好自我犧牲,誰也攔不住。但麻煩別禍害到別人。最基本的,先把手從老師的衣領上鬆開。
老師都快被她給勒死了,實在忍無可忍,一把將她推的老遠,罵道:“別蹬鼻子上臉。你弱你有理,你窮你光榮啦?還說我們是兇手。兇手還在裡面躺着呢。養個孩子不會教就別養。不分青紅皁白,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什麼樣的孩子也都被你給養廢了。”
許多心道,老師好樣的!威武!
她在邊上憋了半天,連說話稿都在心中打好了。奈何她清楚自己強出頭不僅會惹禍,還白瞎了老師主動站出來的維護之心。
眼看着老師被人罵得臉紅脖子粗,她好想衝出去懟這個女的。有些時候,她的確會爲自己的同胞臉紅。仗着女性身份賣慘,同樣是一種性別霸凌。
人不自重,何人重之。
陳曦到達醫院醫院時,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安慰哭成小花貓的小多多。他連該怎麼說話,用什麼語氣,都在心中打好了草稿。結果等找到急診樓,居然看到他家的小姑娘一臉正義凜然。
雖然她嘴巴緊閉着,一語未發。陳曦已經可以猜測到她腦內的小劇場正在馬力十足地上演。
許多面無表情地跟在老師身後,冷冷地看着那個女人繼續話劇表演。
陳曦快步走向她,碰到她肩膀的時候,才發現她整個人都緊繃着。他安撫地捏了下她的手,沒事兒,他來了。
許多整個人鬆弛了下來。她沒跟陳曦說話,只是使了個眼色。嚴格來說,這件事,她不算當事人,沒有多少話語權。
警察簡單問了許多幾句話。託福班的老師也竭力將她跟這件事撇清了。她就是路過的,陪着同學來醫院。
許多可以離開了。可她並不太想走。她擔心蕭瀟的情況,但打了兩次電話都沒人接。治療室的門在她沒留意的時候已經開了又關上了。護士小姐說裡面沒人。
她又是擔憂又是難受。陳曦見她臉色不好,自己拿手機撥了蕭瀟的號碼。也不知道算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這回,電話很快接通了。接電話的人是蕭瀟的舅舅,沈教授。他說蕭瀟嚇壞了,他已經帶她回家了。
那個男的檢測結果出來,HIV陰性,但梅毒螺旋體抗體陽性,也就是說他有梅毒。梅毒本身,可以通過口脣接觸傳播。不過因爲長效苄青黴素的應用,梅毒可以治癒。
許多勉強扯了扯嘴角,自我安慰道:“嗯,之前大概一直忙着做各項檢查,他們沒顧上電話。”
陳曦抱着她,讓她的腦袋靠在自己的胸口。不出意料,胸口很快就一片濡溼。
她抽噎着說,她也不想蕭瀟有事,她現在心裡頭特別難受。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任是誰家的小姑娘,好端端,有可能會染上梅毒這種聲名狼藉的性病。家裡人都不會好受吧。
她理解,可是她依然難受。她就想跟蕭瀟說幾句話,雖然她現在根本沒想好要跟蕭瀟說什麼。
陳曦拍了會兒她的後背,安撫道:“咱們先回家吧。過兩天,咱倆一起過去看蕭瀟。”
許多吸了吸鼻子,有點兒窘迫。多大的人了,又在大庭廣衆下掉金豆子,太丟人了。
急診大廳一樓的衛生間裡纔有洗手檯,她過去洗臉,陳曦在門口等她。許多往臉上撲了點兒冷水,痛痛快快地洗了把臉。
她不能被動,她得去找蕭瀟,把自己態度擺清楚。設身處地地想,倘若換做自己,因爲朋友遭受了這種倒黴事,然後朋友頭影子也不伸一個,自己肯定會膈應的慌吧。
她打定主意,不等明天,今晚就得想辦法聯繫上蕭瀟。
正要起身把臉上的水拍干時,許多聽到了衛生間的小間裡有人在打電話。因爲對之前那個女人的聲音印象過於深刻,許多幾乎是立刻就分辨了出來。
那女人似乎在咒罵着誰,說的太快,許多一時間沒聽清楚。她只聽到了最後一句話:“阿雪,你要想清楚。別以爲現在穿上褲子就能裝黃花大閨女了。想撇清我,沒門!”
許多被那兇狠□□的威脅之意嚇了一驚。她總覺得這聲音可能自己在今天之前就在哪兒聽過。尤其是那個“阿雪”,這種叫法,本地人很少用。倒是粵語流行區域比較偏愛。
幾乎是電光火石間,許多的思緒回到了初二那年的寒假。他們一家去東莞旅行。姐姐的那個同學,不就是叫什麼雪嚒。對,當時她的同伴,就管她叫“阿雪”。
許多下意識地繼續聽下去。她怕一直站在洗手檯前無所事事,會被人發現怪異。好在隨身帶的包裡有化妝包,她拿了粉底出來,假裝正認真上妝。
電話裡的人大概是服軟了,女人的聲音也放親和了一些:“阿雪,阿姐不是要硬扒着你不放。咱們橋歸橋,路歸路。你看阿姐以前什麼時候麻煩過你。現在是真有事,你姐夫躺在醫院裡頭。醫院就是個無底洞,我在醫院人生地不熟的,除了你,我還能找誰。……別推諉了。你是還在上學,可什麼老師師姐的,總能找到熟人。我不管,今晚你必須得過來,幫我壓陣。”
小間裡傳來沖水的聲音,許多趕緊收起脣膏,往門口去了。
陳曦見她化了個淡妝,心裡頭挺高興的。多多現在肯打扮自己了,看來心情已經好了很多。他迎上去,摸摸她的頭髮,誇獎道:“我家多多越來越好看了。”
許多卻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拉着陳曦往邊上去。果然,從衛生間裡出來的正是那個叫黛米的女人。她手上還牽着那個小男孩。
那孩子走過綠色通道時,忽然朝許多的方向看了一眼。那雙木呆呆沒有神采的眼睛,硬生生將許多嚇出了一聲冷汗。
陳曦貼她站的很近。她的顫抖,他立刻察覺到了,連忙小聲問:“多多,怎麼了?”
許多捂住他的嘴巴,低聲道:“我們等會兒再走,我想確認一件事。”
她想知道,那個“阿雪”到底是不是她姐的同學。她雖然只見過真人一次,而且隔了很久,但她姐同學照裡有這個人。她應該能夠認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猜到了沒有?早點兒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