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夠動彈的時間到了, 夜班護士過來指導家屬如何幫助患者改變體位。等忙罷了,又換好今晚要掛的最後一瓶水後,護士叮囑了幾句離開。單人間裡重新只剩下兩父子。
陳父目送護士消失在門口,突然笑着說:“你們啊,別遷怒。蕭瀟那姑娘, 也算是我跟你媽看着長大的, 直腸子, 心裡頭藏不住事。這事兒, 你怎麼看。”
陳曦給他爸掖了掖涼被,漫不經心道:“照他們家的風格,不會讓蕭瀟知道的。”
陳父嘆了口氣:“這也是疼孩子,這些事情不進孩子的眼睛。”
他沉默了一會兒, 突然又猶豫着追問:“陳曦啊, 你有時候會不會怨爸爸啊。我從小什麼事情都讓你看着, 也不給你攔一攔。人家還在玩兒的時候,你就得跟着我出去應酬。爸爸現在想想,對你太殘忍了。”
陳曦搖搖頭, 笑了下:“小時候怨過,但是年紀越大,我越感激你。你們讓我自己去看世界, 讓我自己學會判斷美醜好壞。而不是刻意將某些方面放大,卻掩蓋住另外一些事情。爸爸,我覺得,你跟媽媽是這世上最好的父母。我很慶幸, 是你們的孩子。”
陳父倒是頗爲豁達地一笑:“哪有什麼最好不最好。倒是,從那麼小一團,抱在手上,看着現在個子比我都高。還居然沒長歪,是個挺不錯的小夥子;你爸爸我啊,老懷甚慰。”
陳曦樂了:“你要說老啊,我媽第一個先不同意。她可是今天二十,明年十八呢。”
陳父笑得開懷。他看了眼時間,像是自言自語一般:“你媽估計也快來了。一會兒你去接多多,多寬解寬解她。蕭瀟是個不錯的孩子。兩人別爲這事兒心裡頭存下疙瘩。你跟她說,往前別說二十年,走個七八年,花不了十年功夫。她就會覺得這事兒根本無足輕重了。人家不特意提起,她自己都想不起來了。”
陳曦點點頭,寬慰父親:“爸,你別擔心。多多跟蕭瀟感情好着呢,說不定不用我說,她自己先想開了。”
陳父似笑非笑地看着兒子,揶揄道:“你倒是有信心。”
陳曦笑而不語。
此時,正被他們談論着的許多,還在家熬稀米湯。
許婧跟許寧已經知道她交換生的事情黃了。兩人都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她爲這件事多麼努力,做了多久的準備工作。
許婧沒話找話地說了幾句類似於,哎呀,不去也好。“9·11”還沒兩年呢,又是炭疽桿菌什麼的,待在國內反而踏實。話說了不到兩句,她自己先說不下去了,只默默地抱着妹妹的一隻胳膊安慰:“沒事兒的,多多,沒事兒。”
許多看着砂鍋上冒着的白霧發呆。八月份,縱使立秋了,也到了晚上,廚房裡依然應該是悶熱的。可她並不覺得熱的慌,廚竈上舔着砂鍋裡的火苗,無端的給了她一份近乎於溫暖的希望。
沒關係的,沒關係,她告訴自己,一切都會好起來。當年高考成績出來,她躲在牀上哭了一整夜。生平第一次,真正體會到類似於心如刀割的感受。可是現在呢,話說她高考考了多少分,她不也早就忘得一乾二淨。
多少日記裡信誓旦旦的“我永遠不會忘記今天”,再翻開來,呃,那天到底發生了啥事?
等到經歷的越多,擁有的越多;曾經以爲的難以割捨,早已釋懷。
她反過來抱住許婧,寬慰對方:“沒事的,姐,沒事。不過是一次交換生計劃而已,後面我還有很多次機會呢。”
許婧想要微笑,贊同妹妹的話。可是她心裡頭說不出的難受,連笑容都擠不出來。
米湯熬好了,廚房裡瀰漫着大米特有的清香。許多嚐了一口,覺得味道正好,趕緊關了竈火,微微晾了一會兒,裝在保溫桶裡。
她想打電話讓陳曦別來回奔波了,她自己坐公交車去醫院就好。手機剛拿出來,屏幕上就閃爍着蕭瀟的來電。
許多愣了下,接起電話。
蕭瀟的聲音帶着哭腔:“多多,你不去了嗎?爲什麼會這樣啊。”
這幾天,她終於過了觀察期,抽血化驗結果顯示爲陰性。爲了給寡了一個多月的大寶貝兒補充營養,舅媽特意開車帶她去本省的臨海城市吃海鮮。她正吃得各種歡快呢,鄭英傑一個電話打過來,叮囑她玩的忘了時間,早點兒回城把各項出發前的準備工作做好。
蕭瀟原本還大大咧咧的,不當回事。她爸媽肯定都把東西備好了,就是萬一有遺漏,不還有多多嚒。多多那邊,肯定連她的這份也一併給備下了。
鄭英傑倒是愣住了,脫口而出:“你還不知道?就咱倆過去,老大跟班花都去不了了。”
蕭瀟當時就蒙圈了,怎麼回事。之前不是說好了他們四個人一起走的嚒,多多連給她美國小姐姐一家人的禮物都備好了。怎麼轉眼的功夫,什麼都不一樣了。
她追問了鄭英傑半天,不得章法。她又打電話給學校辦公室的老師,才知道美方刪減了名額,校方綜合考慮,推薦她跟鄭英傑過去。
蕭瀟無心聽老師各種官腔。她嫌人煩死了。舅媽過來喊她去吃海鮮,有她喜歡的赤魟跟蝦姑。蕭瀟鬧脾氣,她不要吃。她都計劃好了,等到了美國,她跟多多怎麼一起上學一起玩。
真討厭,那些人,都她們玩兒呢。
蕭瀟生氣,不想吃飯。舅媽鬧不過這位小姑奶奶的脾氣,只得打電話給丈夫。一家子裡頭,能震得住大寶貝的,也是包括沈教授在內的幾個人了。
沈教授先是勸外甥女兒,不管發生什麼事,先好好吃飯啊。
蕭瀟氣憤,這些大人都一個腔調,顧左右而言他。全都不肯跟她好好說事兒。隔着電話線,她膽兒肥得很,跟舅舅嗆了起來,最後連“多多不去,我也不去了”這樣的話都說了。
這一回,沈教授的溫文爾雅風度翩翩都勃然色變了。他憤怒地訓斥了蕭瀟一頓,關於人生關於未來,她也是個大姑娘了,怎麼能一點兒規劃也沒有。這種不懂事的孩子氣的話,吞回去,以後提也不許提。
蕭瀟被嚇到了。她委屈,她氣憤,舅舅也罵她,舅舅太壞了,她以後都不要理舅舅了。
她“哇”的一聲哭出來。
舅媽見勢不妙,趕緊接過電話,說了丈夫幾句。什麼事情不能好好跟孩子說啊,大寶貝最近遭了這麼多糟心事,當舅舅的,怎麼還能罵她。
舅舅餘怒未消,梗着脖子表示,慣壞她了,就得讓她好好反省。
蕭瀟直接將舅舅拉黑名單,以後再也不接舅舅的電話。
沈教授這回慌了,怕這外甥女兒真記仇。馬上人就要去美國了,再不肯接電話,保不齊等不到回來,這個小沒良心的丫頭,連舅舅是誰都記不清了。
舅媽幫自己丈夫說話,結果自己也被遷怒了。蕭瀟推人出房間,開始哭着給許多打電話。她又不傻,鄭英傑說的是,多多不去,所以陳曦也不去了。
爲什麼兩個人裡面選的是自己啊,明明面試的時候,多多明顯更受考官的青睞。
蕭瀟抽抽噎噎地追問許多:“多多,你是不是故意讓着我啊。我都跟你說了,那個咬人的事情,不是你的責任。你要拿這個當補償,我以後都不跟你玩兒了。”
許多被她逗樂了,笑道:“你想哪兒去了。學校推薦你,是因爲你的確優秀啊,你看你,在辯論賽成績那麼好,然後又是學生會的,各項活動都搞得有聲有色的。棒極了,我的蕭瀟。”
蕭瀟反駁:“你別哄我了。那些有什麼啊,你才優秀呢。你的成績從來沒有掉過全年級前十,而且一次排名比一次靠前。”
許多立刻抓到了另外一個點,狐疑地問:“說,你怎麼知道我的成績?”
蕭瀟趕緊捂嘴,要死啊,她居然說漏嘴了。她扭捏起來,支支吾吾半天,終於說出了事實真相。年級前十的成績名單是公開的秘密,雖然沒有張貼出來。可大家總有各種各樣的辦法知道。
“我們學校一直都是這樣啊。”蕭瀟疑惑,“多多,你不知道嚒。陳老大沒跟你說?”
許多悲憤:“他忽悠我,說成績是秘密,都不能透露的。”
蕭瀟破涕爲笑,陳老大太壞了,肯定故意以此爲藉口,嘿嘿嘿。
許多安慰蕭瀟道:“別想了。蕭瀟,我肯定去不了。陳曦的爸爸腿受傷了,陳曦得留在國內照應着他們家的事情。這種情況下,我怎麼還可能走。”
蕭瀟注意力轉移了:“陳伯伯腿受傷了?什麼時候的事情?”
許多簡單說了一下今天發生的事。她開玩笑道:“這樣也好,省的我還要糾結。萬一我沒禁受住美國資本主義的誘惑,飛走了。豈不是成了污點,以後陳曦有的拿這事兒說我呢。”
蕭瀟則是在電話另一邊點頭:“對哦,不能落人口實。多多,你看牢了啊,僧多粥少。哎呀,不對啊,咱們學校分明是女生少。陳曦該看牢你纔對。”
兩人絮絮叨叨討論了一下中國的男女比例問題。中國男人可是比女人多了好幾千萬,趕上一個法國的人口了。這麼多男的上哪兒討老婆去?難怪得內部消化了。
臨了快掛電話的時候,蕭瀟忽然又冒出一句話:“多多,你別安慰我了。你不是時時刻刻盯着男人眼睛不肯挪的人。嗯,多多,我想抱抱你。”
許多朝着手機“波”了一聲,笑道:“親親你。”
蕭瀟又開始掉金豆子。她想,這就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吧。
許多靜靜地等她哭完,才嘆了口氣:“蕭瀟,抱抱,咱們都沒錯。你過去要好好的啊,有事兒一定要跟我們說。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希望你永遠開開心心的。”
兩人整整打了將近一個小時的電話,等到掛電話。許多覺得耳朵跟握着電話的手都是燙的。她輕輕吁了口氣,對着手機微微一笑。一轉頭,才驚覺,不知道什麼時候,陳曦已經來了,正在她的房門口,看着她微笑。
“我的多多,是最棒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