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三月二十六是鎮上每天趕集的日子,官方有個說法叫農交會,當地人稱爲上會場。今年的會場恰逢禮拜天,許多外公外婆跟許多的舅舅一家全來了。
許媽跟外婆抱怨許多奶奶根本不管小兒子,兒子傷成這樣都下不了地了,頭影子也不伸一下。
許家三姐弟都尷尬不已。許爸在呢,當着他的面說他親媽不好,許多也是呵呵了。講真,許媽一直埋怨她跟她爸一樣不會做人,她倒覺得這點她完全隨了她媽。明明做了十分甚至十二分,最後比一分沒做還遭人恨。
許媽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我這人就是實誠本分,有什麼說什麼。
許寧曾經私底下跟兩個姐姐吐槽,那不叫老實,叫蠢好不好。
說着說着,必然進行到翻黃曆階段。許媽抱怨奶奶就是個不長心的人。許多三歲時就開始患鼻炎,頭疼。奶奶居然拿着止痛藥給三歲的小孩吃。幸虧她看到了阻止了,不然多多腦子肯定要吃壞了。
許多好想對着天花板翻白眼,心道,你的確沒讓我吃止疼藥,但同時你也沒采取任何措施,而是任由着我疼得在竹牀上打滾,生熬。
外公外婆也不是會勸和的人。外婆甚至跟許媽一道開起了□□大會,將許多的奶奶批得體無完膚,話裡話外都是許家對不起她女兒,她女兒受委屈了。許媽說到後來甚至動情落淚了。
許多卻一點兒不想在這時心疼她媽。前世外公去世後,許多當時已經去了外地工作。擔心外婆一個人在鄉下沒人照應,主動提出將外婆接到她在城裡的房子住。結果她爸尷尬到連站的地方都沒了,天天被丈母孃跟老婆聯合起來□□。搞得她爸連家都不敢回了,火速跟單位申請,去市裡附屬的一個地級市看廠房去了。
然後獲得自由的外婆跟媽媽兩人就歡快地攜手生活在一起了?纔不會呢!那是相愛相殺。外婆沒過一個禮拜就堅決要求回鄉下去住了,理由是嫌棄城裡無聊,房子太小。
許爸偷偷跟許多埋怨:嫌房子小去你兒子家啊,你兒子那麼多套房子呢,結果除了最早的那一套,親爹媽連剩下的房子在哪兒都不知道。而且就你外婆跟你媽的脾氣,遠香近臭,受得了對方纔怪!
許多的舅舅跟舅媽則在竹牀邊上跟許爸說這次受傷的事,話裡話外都是他們多麼的仁慈大方,許爸又是多麼幸運。許爸好幾次想要開口,最終還是忍了下去。
許多就是在這個時候捧着政治課本大聲朗讀了起來。
然後整個屋子都安靜了。
舅舅一臉尷尬,臉上虛浮着笑:“你這丫頭,這時候背什麼書啊。”
許多皮笑肉不笑:“好好學習天天向上,讀書使人明理。”
舅舅這個人,許多真心一言難盡。許多上高中那年,他們家一道搬去了剛被劃入城區的縣裡租房住。快要過年的時候,某一個禮拜天的中午,舅舅給許爸打電話,他訂的賓館房間還有一個半小時退房,讓許爸帶着孩子們去賓館趁這個時間洗澡。
許爸謝絕了他的好意。
三姐弟在旁邊聽了都是無語。
舅舅這個人呢,他對許家做了順手的甚至沒給許家帶來任何好處的事也要許家人頂禮膜拜,恨不得捧個長生牌位供奉起來。
就那個他淘汰不用準備丟掉的舊手機塞給了許媽。舅媽能夠人前人後說上三年:“哎呀,我們家對姐姐向來是沒話講的,連怕聯繫不方便,手機也要給的。”
許媽也是覺得要是沒有自己孃家鼎力相助,許家根本過不下去,所以許家怎麼能不在她孃家面前矮上一個頭。
許多開口嗆了她舅舅,不等他們反應。許媽先跳出來訓斥許多:“你這丫頭怎麼沒大沒小。”
許多清楚地明白,她媽搶先一步開口不是爲了保護她怕她受到更嚴厲的斥責,而是她媽真心認爲她不對。
她盯着自己的母親,前世今生,如一幅畫卷緩緩展開。每一個畫面,她都忍不住冷笑,於是她轉頭上了樓。許寧跟許婧也跟着上樓。許多強迫自己將眼淚咽回去,摸摸弟弟的頭:“你上來幹什麼?我沒事。”
許寧氣呼呼地狠狠朝樓下瞪了一眼,賭氣道:“我不上來還有地方待嗎?一口一口強強你吃什麼啊,要不要娘娘去弄這個弄那個啊。誰是她親兒子啊,嗲的骨頭都沒二兩重,好好管她親兒子去吧!”
“別胡說八道!”許多拍了弟弟一下,卻不知道從何勸起。許媽這樣子把孃家人捧在心尖子上,某種程度上講也是在婆家過的不如意。生活的重擔讓她不由自主地將天平傾斜向自己的孃家。可她卻忘了,她有自己的家庭,她的弟弟也有了自己的家庭。關係已經變了,她的思維還停留在過往,所以才造成了錯位的悲劇。
樓上不是避風港,他們不能躲一輩子。在母親帶着怒氣第二次喊姐姐時,三人還是老大不情願地下了樓。許媽憤怒兒女不聽話,讓她在孃家人面前丟了面子,一點兒好臉都不肯給。反倒是舅媽陰陽怪氣地笑着開口:“算了,姐姐,你家三個孩子多懂事啊。多多都會掙錢了。多多啊,正好你舅舅現在工程款緊張,借點錢給舅舅好不好?就五千塊。”
許多忍不住的噁心。她想起來了,她家蓋房子時問舅舅借了錢,直到她上高中時才還清。後來這事就成了套在許爸脖子上的枷鎖。每次外公外婆一說起來就是要是沒有他們家,許家這輩子都別想蓋樓房。
外公外婆始終看不起自己的女婿。他們甚至於毫不掩飾自己的看不起。有一次在招待親戚的酒桌上,有位親戚聽不下去,笑着試圖打圓場:“好了好了,要真不好,你當年捨得把女兒嫁給他。”
外公滿臉鄙夷:“要曉得他是這樣,當初我怎麼也不會把女兒嫁給他。”
許媽跟許多抱怨許家種種不好時。許多曾經問過她,既然如此你爲什麼還要嫁呢。許媽說她舅舅都談好舅媽了,她這個當姐姐的不嫁哪裡像話,於是嫁了。嫁了以後想要離婚,但一想她離婚以後會連累家裡跟弟弟的名聲,又忍了下來。
許多隻好呵呵了。好吧,請你盡情地對你弟弟情深似海吧。
後來許媽抱怨說她是看在三個孩子的份上才忍氣吞聲跟她爸過下去的時候,許多總是沉默。許媽大概忘了她曾經說過的理由,又或者那理由也不過隨口一說。她想當然地以爲許多也忘了。卻沒料到,她這個女兒,在某些方面記性好得驚人。
許多工作後在婦科時接待過一個宮外孕的病人。時隔一年,這人懷孕預產期在即來她們醫院生孩子,剛好許多又到了產科病區,接診了她。許多看了一眼就認出了這人,連她一年前因爲什麼原因住院、開了什麼刀、住在哪個病牀,她的家庭住址、丈夫工作單位乃至大女兒在哪兒上學都一字不差的重複了出來。
當時搭班的護士跟孕婦都驚呆了。
助產士嘆氣道:“許多啊,你這樣實在太可怕了。別人要對你撒個謊,一定得時刻牢記在心中,否則自己都忘了時你還沒忘。”
許多說沒事,工作範圍以外,除了特別關心的人,其他的人事,她纔不會花精力去記呢。
其實根本不是刻意記的。腦子裡頭有個隱匿的開關,潛意識控制了她的記憶範圍。
舅媽看着許多笑,許多也對她微笑。不就是卡着還錢這件事嗎?當年舅舅還沒發達,結婚前起新房好像沒跟他姐夫家借過錢一樣。那時舅舅爲了討好老丈人,還偷偷拿許爸的香菸呢。
“媽媽,把錢還給舅舅吧。”許多轉頭朝許媽咧嘴笑,“聽舅媽的意思,要少了這錢,舅舅的工地就開不了工了。”
外公聞言一聲怒喝:“閉嘴!你這孩子怎麼一點兒規矩也沒有,跟長輩都嗆起來。”
疲倦如潮水般涌來。許多不想跟外公爭執,對這位老人的感情,她一言難盡。何況在她高一寒假,外公查出了胃癌晚期。好容易上了手術檯又神奇地手術成功了(當時醫生建議保守治療不要冒險開刀了),後來生活質量大爲下降。
許媽拿着許爸的醫保卡給外公看病;許多畢業出來後包辦了外公外婆的醫療支出;老人田畝補助被村委會私吞了,是許寧揣着記者證扛着攝像機去跟村幹部交涉替老人討回的公道;每逢重大的節日,許家姐弟肯定要給老人錢;結果在外公外婆看來,他們照舊是外人。當着他們的面,外公外婆會表示:辛苦了一輩子,還是享到了外孫女兒跟外孫子的福。
但每次許多給老人打電話,老人都滿懷欣喜地問:“是媛媛嗎?”許多漸漸就不想打電話了。許寧亦然。
有一年過年,許多的表弟李強不肯回鄉下。老人始終掛着臉。許家三姐弟各種百寶耍盡未果。到了飯桌上,外公也是始終關心孫女兒,一會兒“媛媛你吃這個”,一會兒“媛媛你吃那個”。對許家三姐弟不理不睬。
許寧就笑了,私底下跟姐姐講:“算了吧,我們從小到大喊爺爺奶奶,其實外孫外孫女,始終都是外人。”
最後那幾年,外公外婆耗盡了許家三姐弟的情分。
看着這位儼然權威化身的老人,許多隻是淡淡說了句:“爺爺,你的胃不好,還是早點兒去醫院看看吧。”
她真的沒那麼關心了。當初她跟姐姐聽說外公的病情時,兩人抱頭痛哭,第二天早上眼睛都是腫的。
外公的病也是這個家庭撕開溫情脈脈面紗的契機。舅媽當初根本不肯給外公看病,舅舅跟她還因此打了一架。後來在醫院裡頭,過去幫外婆照顧的也是許爸許媽跟三個孩子。
出院以後需要隔一段時間去複查,辦理出院手續時舅舅一家連頭都不伸。外公外婆面臨着沒地方住的困境,當時許家還租房住,是許爸主動提出接老人去自己家住。
即使這樣,許爸在老丈人嘴巴里頭也沒落下半點兒好。誰讓許爸無能,是個沒出息的窮光蛋呢。
許爸的一生,也叫人嘆一聲時運不濟。許多真正的爺爺在許爸十幾歲時就去世了。許多的奶奶是個兒女心淡漠的人。當年許爸的妹妹,許多無緣謀面的姑姑溺水而亡,她也沒多少反應。她的親媽,許多的太婆曾經指着這個女兒罵她不長心。許多爺爺的單位每年都給遺孀寄撫卹金,奶奶就靠着這筆錢過日子,幾乎不幹農活。剩下的兩個兒子裡,奶奶比較喜歡大伯。
許爸從小成績好。小學時市裡的外語學校來招人定向培養。公社推薦了全校成績第一的許爸,結果因爲地方口音被刷下來了。等到高中畢業恰逢特殊年代推薦上大學,沒有任何背景的許爸自然輪不上。高中校長是許爸的班主任,非常喜歡這個學生,想讓他留校當老師。結果政策一刀切,從那年起中學老師必須要有大專以上學歷,許爸就被淘汰了。恩師不放棄,帶着得意門生去鎮小學,想先從代課老師幹起,結果鎮小學剛上任的校長剛好跟中學校長不對付,狹私報復,許爸連講臺邊都沒摸到。
這時候許爸迎來了他一生最重要也是最遺憾的機會,徵兵入伍。
那個年代高中生已經屬於少見的高學歷,許爸又寫了一手漂亮的鋼筆字。一到部隊,領導就如獲至寶,安排他給自己當文書。領導一直想要提拔許爸,奈何政策有規定,被提拔者必須要下基層鍛鍊,於是許爸捲起鋪蓋去養豬了。就在養豬的那幾個月裡頭,部隊裡頭突擊從文書裡頭選了一批骨幹去培訓進修,回來就提幹。
領導聽說以後急的不得了,趕緊打電話喊許爸回來報名參加培訓。結果資格審覈時,他的文書工作經歷時間正好缺了去養豬的那兩個月,又被刷了下來。
許爸安安心心地繼續當文書。期間他經歷了當潛水員牙齒不夠整齊所以被刷了,選團幹部剛好陪着領導去兄弟部隊調研錯過了等等擦肩而過的遺憾。
後來部隊選人考軍校,領導心想這都沒問題了吧。許爸也信心滿滿地去考試了。結果報志願時,另一個也非常欣賞許爸的領導看到志願覺得許爸報的太保守,完全可以選擇更好的學校,大筆一揮,替他改了。然後那個志願學校當年詭異大熱,比往常的錄取分數高了足有五十多分,許爸又落榜了。
反覆幾次下來,許爸也到了退伍的時候。最後他還是以普通士兵的身份退伍了。就在他退伍當年的下半年,國家政策又有了新變化,比他晚半年退伍的戰友集體轉幹留軍隊了。
有一年除夕,中央臺照舊要找海陸空三軍代表給全國人民拜年。輪到海軍時,許爸詫異地瞪大了眼,不可置信:“這小子,不是那個誰誰誰嘛,我當過他的班長。”
人的際遇要怎麼說。大概轉折點就那麼幾個,錯過了就是錯過了,你能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