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鐸這會正歪在羅漢牀上坐着,一邊喝茶,一邊翻着卷書,看得十分入神。
張茂林輕聲輕腳的走進來,託着個翠青釉罐,走到南窗下,把那罐子放在青石條凳一端,挽起袖子,拿起一旁那個澆花用的竹筒制的長柄勺,從罐子裡舀出水,仔細的澆在花的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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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鐸略擡頭看他一眼,語聲淡淡的說道:“這些事兒叫底下的人做就成了。”
張茂林道:“奴婢怕他們吵着王爺了。”
楊鐸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又問道:“昨日的消息可傳出去了?”
張茂林又順手拿起那把小鏟子,給那盆瑞香鬆鬆土,一邊忙活一邊說道:“奴婢一早就傳出去了,想必周大人這會已得到信兒了。”
楊鐸端起杯子飲了口茶,目光仍舊在書頁上,皺着眉漫聲道:“這兩日還得尋個由頭去永壽宮一趟。”
張茂林聽見說,就停下了手裡的動作,道:“晩隱居的秦氏一早來跟奴婢說,王妃明日要去永壽宮請安,讓給王妃的馬車準備出來。”
如此一來倒是少了楊鐸不少思量計較,他禁不住笑了,“是嘛,那正好一起。”一擡頭,目光在那兩盆茶花上停留片刻,又望向了窗外,“王妃昨日說茶花不能總放在陰涼處,今日天氣晴好,你給他們搬出去曬曬太陽吧。”
晉王少有這樣提起王妃會笑的時刻,張茂林看在眼裡,心中也歡喜,忙笑着應下來,給瑞香鬆好了土,就一手一盆,抱着那兩盆茶花出去了。
楊鐸被張茂林這一打岔,又望着窗外出了會神,那顆心就早飛到了遠處,就看不進去書了,丟下書卷,起身負着手出了書房,站在大殿檐下臺階上,但見碧空澄澈如琉璃盞,日光透過銀杏樹的枝枝椏椏在底下青石地上投下花紋般的暗影,而那明亮的光斑卻隨着枝椏的搖晃而跳動着,一如太液池上的粼粼波光。
楊鐸遂向張茂林道:“我出去走走,若是有事兒,就去邀月廈找我。”
張茂林笑着答應了,送楊鐸出了文杏堂。
自從袁明月搬去了邀月廈,楊鐸這還是第二次過去,天氣晴好,他信步走着,眺望着遠處的宮牆遠山,不覺已下了小香山。一路往東行去,天氣冷,連路上都沒看見幾個宮人太監,楊鐸閒閒的負着手,不多時就到了玉帶橋頭,站在橋上,便望見晩隱居後那一帶的翠竹,他站在橋頭眺望一會,便又前行。
過了玉帶橋,又走了一程,擡頭看蓬萊山仍舊還遠,而邀月廈更是在蓬萊山的半山腰處。心中迫切的想要見到那個人,路就顯得更遠了些。不免心裡就生出些後悔來,當初不該讓她搬去那裡。只是上次以爲要出去半個月,怕她獨自在絳雪軒無人照應,不得已才如此,不承想那一趟差事辦的倒是順,幾日就回來了。如今也只得如此,只能慢慢再找個機會把她遷回來了。
又走了一程,蓬萊山已近在咫尺了,猛地一擡頭,就望見蓬萊山陰處的遊廊那裡有個人影,在那九曲迴廊前頭站着,臨風而立,身形纖纖。楊鐸仔細一辨,正是袁明玉,不由得就加快了步子,心中的急切又更多了一層。
袁明玉單髻未戴冠子,只用一根玉簪固定着髮髻,耳中也無首飾,身上穿着半新不舊的藕色纏枝連紋圓領夾袍,腳下是一雙鵝黃緞子滾金口平底鞋。
袁明玉遠遠的就看見楊鐸來了,匆匆轉過臉望他了一眼,就把目光仍舊落在面前的那一片荷塘上了。荷葉早已枯萎了,有的已零落成泥,落入了水塘中。有的卻還垂在荷梗上,跟那雜蕪零落的荷梗子一起支楞在荷塘的水面上。這一代甚少有人來,故而也沒有人打理這片荷塘,就沒拔去那些殘荷,這時節看着就蕭條不堪了。
袁明玉心裡翻來覆去都是一句古詩:
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
當初與自己一起背誦這首詩的人,如今真的就那樣遠隔重城了。
荷塘裡原有幾隻水鳧,聽見人的腳步聲,受了驚嚇,便都呼啦啦忽扇着翅膀飛走了。
楊鐸已走到近前了。袁明玉這才慢慢轉過身來,向楊鐸行禮如儀,卻是一句問安的話都不肯說。
楊鐸在袁明玉身旁站定,扶她起身。方纔急急走來,滿腹的話,這會見了面,她又是這個情形,反而一句也說不出來了。靜默良久,心腸慢慢涼了下來,才語氣淡淡的問道:“如今天冷了,你怎麼還穿這麼點衣裳。”
袁明玉仍舊望着荷塘,目光又似什麼都沒有看,毫無焦點,只一片茫然。語氣也是清清淡淡的,“王爺忘了妾身在北海待過嗎?”
是啊,在那種地方待過那麼久的人,又怎麼會畏懼這點寒冷呢?楊鐸怎麼可能會忘?袁明玉自然知道他忘不了,所以她故意這樣反問,便有點傷人了。
楊鐸果然被她這一句話噎的半晌無言,他眸色暗淡下去,也隨着她的目光望向荷塘的水面。過了良久,他才又說道:“扳倒林氏的突破口已經找到了,朝中馬上就會有大的變動。你們家的仇馬上就可以報了。”
楊鐸原以爲她聽到這個消息會有所反應,不想袁明玉的眼中神色卻越來越迷茫,不動聲色,似乎全然沒有聽見似的。
大約是期待的太久了,太過漫長的等待總是會耗掉人的熱情,讓人對那個原本該驚喜的結果生不出應有的歡喜,這一點楊鐸很明白,他自己也等的太久了。
楊鐸一時沒有說話,他卻又慢慢回想起在北海時候,那一個個冰冷的夜晚,守着冰上的一堆篝火,她痛不欲生的訴說着,哭泣着。他也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初心,他就是在那個時候愛上她的,那個纖弱的女子。
想起往事,楊鐸眼中光芒閃爍不定,終於再也忍不住,上去握住了袁明玉的手,只是她的手那樣冷,楊鐸卻是始料不及的,他怔了怔,嗓子有些沙啞的喚了一聲:“明玉。”到底他還是太過自尊,後面那句話終究沒能說出口。
袁明玉不爲所動,身形也依然未動,忽然間,她不知想起了什麼,眉頭猛跳了幾下,眼中閃過什麼,片刻後,那漣漪便平復了,她像盲人一樣望着面前的水塘,夢囈般的說道:“王爺,妾身想回去了。”
每當這個時候,她總是要逃避,楊鐸已經習慣了。他慢慢鬆開了手,臉上卻慢慢的像是罩上了一層薄霜,眼中熾熱的光芒褪去,眸子也變得冷淡起來,“你的手很冷,回去也好,記得加件衣裳。你雖然在那裡待過,可那都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兒了,這裡不是那裡。”
楊鐸雖然未說明,袁明玉卻聽出了他話裡敲打自己的意思。袁明玉眼中閃過痛楚,一時卻又不走,她神色慢慢又變得極複雜,矛盾,痛苦,都有,她忽然一轉身,在楊鐸面前跪了下去,“王爺,過了年,是不是就能回太原了?”
楊鐸不解她爲何問這個,卻認真說道:“都不一定,跨出了那一步,以後一切都說不好了。怎麼了?”
袁明玉垂着頭,極彷徨無助,良久才下定了決心,“王爺,妾身想回太原去,求王爺成全。”
楊鐸眼中露出不解的神色,“成全?我不知道讓你回太原,是要成全你什麼,又能成全你什麼。”
袁明玉僅僅咬着脣,躲避着楊鐸的目光,極艱難的道:“你知道的,我不喜歡林家的人,我不想看見她。”
楊鐸眼中的神色是匪夷所思,更是無稽之談,他深深的望着袁明玉的眼睛,質問道:“真的嗎?”
袁明玉被他的目光逼得無處可躲,索性就回望着他,輕點了下頭,“是真的。”
楊鐸眉頭陡然皺起,眸子裡涌出一種震怒,他冷冷的盯着袁明玉,忽然冷笑一聲,說道:“你表哥就要回來了。”
楊鐸本來是沒想着要告訴她這個的,這個時候卻是再也忍不住,說出來便有賭氣,試探,昭示的意思。兩人對於這個問題,雖然一直沒有說透,卻是彼此間都心照不宣的。
袁明玉猛然擡起頭,望着楊鐸,不可置信的反問道:“王爺說的可是真的?”因爲過於吃驚與緊張,她的聲音都變了。
她的反應竟然如此激烈,更是毫不避嫌。楊鐸心中如被錘擊,一陣悶疼,他斂去了臉上所有神色,冷冷反問道:“你看我像是在開玩笑嗎?”
袁明玉慢慢垂下頭,眼中一顆淚水滑落下來,她扭過臉,輕輕擦掉,又微微仰起臉,好讓餘下的淚不再流下來。
這樣的試探與傷害已不是第一次了,楊鐸見她如此,到底沒忍住,眼圈驟然發紅,他匆匆轉過臉去,不再看她,也不敢再看她。
兩人就這樣一站一跪,各自沉默着,良久,袁明玉才扶着一旁的遊廊站起身來,“多謝王爺告訴妾身。”
楊鐸轉身便大步離去了。他一面疾步走着,一面在心中冷冷的鄙夷自己,這個少年夢早都該醒了,可是他卻偏偏還要做白日夢,偏偏不願意醒來,偏偏沉溺其中,不知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