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崇禎十七年三月十八日。夜。
吳三桂正在向北京行軍的途中,前面就是豐潤。
他率領的四萬餘關寧鐵騎已於三月十六日晚上,成功地將三十萬關外百姓全部送抵山海關。又經過了一天一夜的極度忙碌,才完成了三十萬百姓的安置和山海關的防務安排。今天早晨,遼東巡撫黎玉田和山海關總兵高第站在關門前,目送他匆匆踏上了前往北京的路途。
但在出發前接到的一個消息,使得吳三桂這一整天心裡都充滿了莫名的悵然,還有一股默默的憤怒。
探子們的報告說,小股清軍於十六日進入寧遠,爲了泄憤,開始拆除這座明朝在遼東的最後一個堡壘,這座佔據了吳三桂生命中大半時間,自建造完成後就堅不可摧從未被攻破過的城池。
正是這座城池,讓每一任建州東酋和他們的將領、士兵們,無數次地嚐到了失敗的滋味,他們的老汗王努爾哈赤甚至連生命都喪送在了這座城池的腳下;也正是這座城池,足足保衛了山海關和北京二十一年,使得東虜的八旗鐵蹄從未能從山海關進犯中原一步。
可現在,吳三桂和他的部下們,將再也看不到這座他們曾經灑下無數次鮮血,這座曾經有無數的同僚和親人爲之付出生命的城池了。
他們在那裡都曾經有過數不清的快樂和悲哀,溫馨和憤怒,這些他們生命中永遠不可能抹去的情景,那段血紅而耀眼的歲月,都將隨着這座城池的拆除,讓他們此後憑弔無所,從此只成爲一段永遠的記憶。
吳三桂從聽到這個消息的那一刻起,就在默默地想到,有朝一日他會重建寧遠城,而且,他還會拆除盛京。
他,大明平西伯、遼東總兵吳三桂,一定會象今天清人拆除寧遠城一樣,去拆掉他們的盛京。
吳三桂站在路邊,一面想一面看着眼前在夜色中行進着的黑壓壓的部隊,右手不自覺地緊了緊掌中的那柄倭刀。
刀把上纏得密密實實的細錦繩,讓壓着它們的手掌覺得麻麻的。
他非常喜歡這種感覺。從小他只要一握刀,就會感受到殺伐的激越,還有無比的充實和自信,刀,可以使他覺得有力量去把握一切。
然而此刻的這一握,他卻竟然頭一次隱隱地感到還有些衝動和旖旎。
也許,這是因爲離北京越來越近的緣故。
這把刀是他最疼愛的女人,在他出關前的那天晚上送給他的。刀把上的七彩細繩也是那天晚上在燈下,由他把着她的一雙小手一匝匝纏上去的,那裡面還摻着他們倆各自的一縷髮絲。當時她依在他懷裡,一邊纏一邊看着他的眼睛說道,他們兩個的髮絲這樣纏繞在一起,就再也不可能分開,不可能再分辯出哪一縷是他,哪一縷是她。
她說這話時,也不知道是在說那些髮絲還是在說他們倆,她看着他的眼神,還有不知是喝了些酒還是由於其他什麼原因而開始變得灩紅的臉上,充滿了旖旎的沉醉和火熱的期盼,以及一絲婉轉的幽怨。
一想到這,吳三桂頓時覺得自己衝動起來,恨不能現在就身在北京,可以馬上把她擁進懷中揉碎了。
他猛地大喝了一聲,聲音在夜空中遠遠地蕩了開去。這喝聲來得如此突然,以至他身邊的侍衛們都被嚇了一跳,驚詫地看着他。
吳三桂的雙腿重重一敲馬腹,那匹白色戰馬馱着他迎着夜色猛地竄了出去。
黑黝黝的蒼茫大地在他腳下向後疾馳而去,凜烈寒冷的夜風劈面打來,肆意地撕扯着他肩上的白色披風,把披風在他身後拉直了揮捲起來,直到它發出一連串的劈啪聲。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馬上進北京。在進北京前,他必須佈置好山海關、永平、三河一線的防禦,讓北京和山海關連成一線,以避免被李自成的部隊割斷後成爲兩個孤島,這樣才能首尾呼應,擊退任何對北京和山海關的威脅,這正是當年袁督師率輕騎回援北京時的部署,還有他後來對付滿清八旗軍也是一樣。
而他現在沒有和當年袁督師一樣自己先率輕騎火速進京的原因,是因爲到目前爲止他知道的消息,闖軍還遠在居庸關外,盤旋於宣、大一線,還沒有直接進逼北京;第二,關外清軍已經佔領了寧遠,可以隨時對山海關發起進攻,這點對他來說是最大的掣肘,這情形和當年袁督師回援北京時,關外防線遠至錦州一帶的局面已經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他現在要準備兩面受敵,從清軍已經佔據寧遠這個消息看來,這樣的局勢似乎已不可避免,所以他必須親自一路部署下去,首先確保山海關和北京之間的防線穩固,既要可以頂住李自成部隊的進攻,還要保證和北京能首尾呼應。他並不怎麼放心由山海關總兵高弟獨力去對付八旗軍,他知道高弟的那點能耐。
同時,他也一樣不相信李自成的流寇部隊,會比關外號稱天下精騎的的八旗軍更厲害。
讓曾經多次力克李自成的督師盧象升一敗塗地戰死沙場、讓他當年的恩師洪承疇輸得一點還手餘地都沒有的滿蒙八旗,曾經三次以十數萬兵力攻打北京,卻幾個月都未能撼動北京一分。現在李自成這個盧督師和洪先生的手下敗將,帶着十數萬嘯聚山林的流寇,想在短時期內就攻破皇城北京,不要說在吳三桂的眼裡,無論在誰的眼裡看來,那都幾近於癡人說夢。
當年吳三桂也預想過可能會有一天,他要面對這些流寇,所以他曾經花了很長時間,從熟知這些流寇習性的洪承疇那裡仔細瞭解過他們各方面的情況,包括李自成、張獻忠和他們的部下的性格,他們各自擅長的作戰方式和用兵策略等等,這些東西足足記了三大本厚厚的冊子。
因此對深知滿蒙八旗戰鬥力的吳三桂來說,即使現在進京勤王,他最大的顧慮也依然還是在山海關防線,萬一山海關不保,那北京將遭受東、西兩面夾擊,而且其中一方還是具有極強戰鬥和機動能力的八旗軍。如果能保證不被闖軍和清軍的兩面夾擊喪失機動空間,他相信以他掌領的關寧鐵騎,還有他父親任提督統帥着的京師三大營,以及山東總兵劉澤清、薊鎮總兵唐通、山海關總兵高弟等人的配合,哪怕這些部隊再不濟,只要迫使李自成部隊不能肆無忌憚地全力對付他吳三桂,他就有十足的把握在天津、北京、昌平、灤州、永平這個大防禦圈內最終擊敗李自成。
前不久李自成和出身關寧鐵騎的山西總兵周遇吉之間爆發的寧武關大戰,就很能證實這一點。不僅僅是周遇吉只憑區區四千人就能讓李自成近十萬大軍傷亡慘重損兵折將,還因爲李自成在這一役中暴露出來的很不高明的戰略目光和拙劣的作戰方式,使吳三桂更加確信這一點。
吳三桂還知道,北京,絕不是代州和寧武關可以比擬的,甚至連寧遠都和北京相去甚遠。天下沒有哪一座城池可以和北京相提並論,畢竟那裡是大明朝的心臟,是大明天子所在的皇城,那是真正的雄城、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