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還真是那達奚成惡意挑釁在先。
約莫是昨夜廣陽殿前的動靜太大,也不曉得是誰走漏了風聲。自今早起,整個南苑裡都在傳,前朝三皇子的皇子妃被剛登基的晉元帝在大婚之日,便強搶了去。
後來也不知怎的就被達奚成給聽說了,聽說了倒也罷了,關鍵是此人頗會落井下石。
原本不是多麼風光的事情,旁的文臣武將偶然聽說以後,都不想惹是生非,大多默默藏在心裡,打個哈哈也就過去了。而達奚成可不一樣,得知消息以後,立馬樂了,忙吩咐長隨打聽了蘇太傅這兩日南苑落腳的廂房,馬不停蹄地就趕去,來了一出黃鼠狼給雞拜年。
文人一張嘴能說會道,刻薄起來賽得過尖酸毒辣的後宅潑婦。強奪三皇子之妻的,畢竟是當今聖上,饒是多借給達奚成十個膽子,他也不敢光明正大地嚼皇帝的舌根。故而,門一關上以後,此人同蘇太傅說道的,皆是一些明裡暗裡嘲諷蘇太傅教女無方,或是直接詆譭蘇府四姑娘的言語。諸如蘇四姑娘不守婦德,又極是勢力。眼瞅着太子沒落了,丁點不顧及自己皇子妃的身份接自薦枕蓆,以狐媚的手段直接勾搭到晉元新帝龍榻上去了。
而那蘇太傅呢,循規蹈矩了一輩子,素來也不是斤斤計較的人物。可是,倘若達奚成說點別的也就罷了,偏偏非要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污衊素來被他放掌心上疼寵的四女兒。
昨夜親眼目睹仗勢欺人的晉元帝褻瀆愛女未果,已是憋了一肚子的悶氣,達奚成這個時候的冷嘲熱諷無疑是最後一根導火線。徹底將蘇太傅激怒了,激怒以後,那太傅大人便吹鬍子瞪眼地同達奚成吵了起來,吵還遠遠不止,也就半盞茶不到的功夫,隔着門扉,又聽見裡面傳來,噼裡啪啦瓷器碎裂的聲音,再然後就是殿閣大學士宛若殺豬一般淒厲的慘叫。
恩怨沿襲了整兩朝的老臣在裡面爭吵不休,一位是前朝建和帝最倚仗的太傅大人,另一位是如今晉元皇帝跟前的得力文臣。二老加起來足有百餘的年紀了,守在門外的侍衛一時也不知道,應不應當衝進去制止。直到聽見這一聲慘叫,幾個侍衛面面相覷,心道壞了!再也顧不得其他,趕忙提着佩劍就急匆匆地破門而入。
若是說起來,這事兒還真不能全怪蘇太傅。蘇太傅原也沒打算傷人,同達奚成撕扯的功夫,下意識去推對方的肩,用力並沒有很大,可那達奚成呢,畢竟也不是二十好幾的年輕小夥子了,腳下一個打滑,沒站穩就往後栽了下去。栽就栽了吧,好巧不巧的背後又剛好是塊材質堅硬的桌角,這麼用力地一磕,不磕得頭破血流,那都稀奇。
聽完事情的原委,胤莽目光朝下面懶懶一掃,最後在他未來老丈人身上落定。
“對於此事,蘇太傅你可有話要說?”
蘇太傅因了愛女一事,雖則不滿這個晉元的年輕皇帝,可他也深知改朝換代的道理。建和帝駕崩,繼位登基的晉元帝,現下是君,而他是臣。百官面前,心中再如何不滿,也只能暫且壓在心底。
故而,聽得晉元帝這句問話,蘇太傅立即出列,他腰桿挺直,拱手對皇帝不卑不亢地道:
“回皇上,倘若微臣今日是無緣無故同大學士打架鬥毆,臣身爲文臣之首,那便是敗壞朝廷風氣,理應重懲。但,那殿閣大學士,原本也是朝中正一品大臣,可他官風不正,屢次挑釁微臣,臣皆置之不理。可就在今晨,他以惡毒言語詆譭冤枉微臣小女,並給微臣扣上了諸多子虛烏有的罪名。此番他唾罵臣女兒,污衊微臣待朝廷的一片赤膽忠心。倘若微臣還能再忍,臣便愧爲人父,愧對公理正義!”
話音剛落,尚書令焦學文立馬出言質問:“太傅大人口口聲聲說那殿閣大學士官風不正,可有任何證據?依在下所見,莫不是蘇太傅因了前朝一些私人恩怨,不僅蓄意將大學士打成重傷,趁其不在,甚至開始無中生有,曲解是非了吧!”
焦學文話中有話,胤莽聽了微微掀了掀眼皮。“哦?蘇太傅同朕的大學士,在前朝時曾有過私人恩怨?說來聽聽?”
晉元帝的嗓音淡淡的,彷彿並不如何上心,只是隨便問問。可既是開口問了,那便說明,皇帝對此事多少有些興致。焦學文眸光一亮,忙不迭地也站出來,朝着主座,躬身就是一拜。
“啓稟陛下,有些話,微臣實不敢欺瞞。建和帝在位時,蘇太傅與殿閣大學士便是輔佐先帝的左膀右臂。大學士勞苦功高,自不必多提。蘇太傅滿腹經綸,亦是有過人之學識,這一點吾等也皆是欽服不已。只蘇太傅其人,過於善妒,每每因了先帝於朝上對於大學士的零星讚許,因妒生恨。現下先帝逝世,陛下開始重用大學士,他太傅府受了冷落,想必也是因此懷恨在心,是以此次,纔對大學士下了如此狠手!”
在場的,但凡是前朝沿襲下來的臣子,哪個不曉得這個焦學文原本就是大學士朝中同僚?一直以來,大學士都將蘇太傅看作眼中釘,肉中刺。此一番話下來,焦學文抱的是什麼心思,聽到這裡,在場的多數人,全明白了。
而那蘇太傅,他不喜與小人計較,卻不代表被人亂潑髒水以後,他還能做到無動於衷。
面對焦學文的惡意抹黑,蘇太傅筆直站在原地,身姿宛若一棵蒼松。他脣畔冷笑,對那焦學文說道:“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嘴長在旁人身上,旁人要如何說,老夫管不住,也不屑去理會。但那達奚成的爲人如何,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而老夫的品性如何,同樣是天地可鑑,日月可表,任旁人如何誹謗,老夫問心無愧!”
尚書令焦學文身爲一正二品大臣,今日敢站出來得罪蘇太傅,自然也是豁出去了。聽得蘇老太傅這一番言論,他也笑了兩聲,怪聲怪氣地道:
“太傅大人倘若當真是問心無愧,官風高尚,這麼久了,怎麼也不見誰出來替太傅大人說兩句話?漂亮話誰都會說,可太傅大人也不能仗着自己位高權重,便混淆是非。現下已非建和了,從前有先帝向着大人,大人同太子的那點勾當,尚且能夠欺瞞世人。如今江山已改,有些人的罪行早晚得公之於衆。到底是誰官風不正,是誰唯利是圖,這纔是青天可鑑,日月可表!”
如果說焦學文前面說的話還算客氣,那麼此時他直言蘇太傅與前朝太子暗中勾結,就是一點都不留情面了。蘇太傅或許能忍。可旁觀者當中,有人咬牙切齒地看到了現在,委實再也忍不下去。
“太傅大人高風亮節,對待朝廷絕無二心,大人之道德品性,非尋常人可及。你也自前朝而來,明明曉得,嫉賢妒能者,分明便是那殿閣大學士!”
說話的這位,乃光祿寺卿林準。雖現今只是一從三品文臣,可他早便聽說蘇太傅博古通今,腹載五車,故而心裡敬慕已久,苦於一直沒有機會,好好登門拜訪,當面請教學識。
心中敬仰許久的人,被旁人這般褻瀆,林準怒從心起。不似其他那些瞻前顧後的老臣,林準年輕氣盛,想說什麼便脫口去說。“方纔那一番話,你分明就是仗着新帝剛剛登基,不甚瞭解前朝瑣事,纔敢這樣胡編亂造,大放厥詞!”
焦學文倒是沒有想到,這個光祿寺卿,竟敢直言頂撞自己。他可曉得,此言一出,他頂撞的不止自己一人,還有站在自己身後的殿閣大學士!
焦學文完全不把林準的話放在眼裡,他眯起眼嗤笑了一聲,口中不緊不慢地道:
“林寺卿,你說話可是得過過腦子的。你區區一個的小小從三品光祿寺卿,青天白日的,膽敢在這裡胡言亂語,想必也是腦袋不大清醒,要麼,我喚人給你打一桶涼水過來,給你醒醒腦子?”
“你!”
百官面前,被人這般蔑視,林寺卿惱羞成怒,瞪大眼睛,梗着脖子就要衝上前同焦學文對峙。可尚未邁出半步,就被一道低沉冷硬的嗓音給生生打斷了。
“都給朕住嘴。”
胤莽端坐於上位,臉色如常,可他嗓音嚴厲,已是透出了幾分帝王的威儀。“朕喊你們過來,是讓你們討論大學士受傷一事,應該如何來判。豈是叫你們如市井潑婦那般,當街叫罵!”
冷冷的話音剛落,所有大臣皆感惶恐,紛紛跪地,高呼請陛下息怒。
唯有蘇太傅一人,依舊直挺挺立在原地。
胤莽便沉聲問道:“蘇太傅,殿閣大學士早間頭受重創,至今昏迷未醒。這,可是你蓄意爲之?”
蘇太傅巋然而立,他目光不偏不倚地直視座上之人,“微臣當時確是被那殿閣大學士的言語激怒,可此人自己腳下不穩,頭磕上了桌案,絕非微臣蓄意爲之。”
“並非蓄意,那便是無心之舉了。”胤莽點頭,口中緩聲道:“既是無心之舉,此事的起因,原本便是大學士出言不遜在先。剛剛御醫來報,道是那大學士其實原本也沒有性命之攸。而那大學士此番身受重傷,多少也算得了次教訓,蘇太傅胸襟開闊,這件事到了這裡,便就此算過了吧。”
就此算過?
非但沒有治蘇太傅的罪,反倒是把一切的過失都歸因在了殿閣大學士挑事在先?
焦學文心中自然不服,忍不住擡頭道:“陛下,當時在場的只有太傅與大學士兩人,大學士至今昏迷不醒。幾名門前侍衛說出來的話根本不具參考價值,或許是太傅手下的人提前買通了那些……”
“安插侍衛於太傅門前的人,是朕!依照你的意思,蘇太傅提前買通好了朕,是同朕一道兒,蓄意謀害那殿閣大學士不成?”
這一句,已經隱隱聽出了幾分怒色。焦學文再如何不懼於權勢,此時也駭得馬上磕跪在地上,撐在地上的雙手微微發顫,再不敢妄言半字。
胤莽冷着面色,目光掃過衆人一圈,沉聲道:“蘇太傅對待建和忠肝義膽,一片丹心,如今能爲朕所用,是朕與整個晉元的幸事。朕是剛登基不久,可眼未瞎,耳未聾。朕的臣子,誰是什麼樣的品性,朕心中自然有數。反倒是你們這些個王侯官吏……朝廷設監察使,左右都御史,是讓你們彈劾建言,肅整朝儀。然而你們,空有一腹才學,親眼目睹有人在朕眼皮子底下,明目張膽地顛倒黑白,搬弄是非,你們卻視而不見,簡直枉費了朕的信任!”
此話一落,衆臣面上皆露羞慚之色,正當他們顫巍巍趴在地上不敢吭聲之際。卻見那晉元帝又將視線落回了尚書令焦學文身上:
“尚書令不分是非對錯,甚至連什麼是忠臣,什麼是奸臣都分不清楚。這叫朕如何放心將管理少府文書之重職交付到你這等人手中?即日起,貶尚書令焦學文爲庶民,免去所有俸祿,以懲其今日悖言亂辭,詆譭朝廷重臣之大過!”
教訓了圍觀大臣,又當場罷免了焦學文的官位。胤莽也不管那焦學文跪在地上,是如何哭天喊地祈求陛下恕罪。
他嫌煩,就喚侍衛過來直接把人給拖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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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太傅自偏殿回去的時候,蘇婉容早便抻長了頸子,已於門口等候多時。
“爹!”
蘇婉容等了快兩個時辰,雖然已經得了男人的承諾,可總是怕中間又出了什麼差錯。此時親眼目睹父親原原好好地回來,心口這塊巨石才落地。
“爹爹,方纔那晉元帝喚你過去,審了爹爹什麼問題?還有在場的那些大臣,可是有故意爲難爹爹?”
雖然已經確認父親人安然無事,可蘇婉容仍舊不能完全心安。畢竟上一世,父親就是在朝堂上,被人惡語所激,氣得心梗而死。
而那蘇太傅,雖然從始至終,一直深知達奚成今日受傷,完全是他咎由自取。可,自晉元帝於偏殿說出那樣一番話來以後,直至他現在安然無事地回來,與女兒團聚。他心中不無意外,老實講,他很吃驚,吃驚一個強奪臣女,強搶臣妻的蠻橫帝王,竟不失深明大義的賢君。
“婉婉,晉元帝此人雖則粗蠻無理,風度或是氣節都遠不及先帝半分,但還勉強算得上是個善辨是非,公正嚴明的人物。方纔他非但沒有給爹爹下達任何懲處,反倒當場罷免了達奚成同僚,焦學文的官職。爹爹如今倒是有些能夠理解,爲何先帝尚未駕崩之時,會臨時回心轉意,將皇位傳給此人手上。”
父親對於晉元帝的這一段堪稱正面的評價,語氣乍一聽似乎勉勉強強。可,蘇婉容作爲女兒,卻聽得出,鮮少夸人的父親,兩個時辰以前對那男人還是滿腹的不滿牴觸,此時能夠在她面前,親口道出這一番話來,正是說明,因了方纔的偏殿一審,父親對於那男人的態度轉變顯然極大。
只有蘇婉容自己曉得,那個男人爲何會如此不遺餘力地幫她的父親。也正因了父親的這一番話,讓蘇婉容大喜之後,馬上回想起了不久前於廣陽殿內,她親口答應了的,那個男人同她的約定。
蘇婉容是一個言出必行,知恩圖報的人。既然男人履行了承諾,並立下字據,她也同樣不會違約。
“爹爹。”
蘇婉容忽然開口,輕輕喚了一聲。見父親望着自己,面色微詫,她便佯裝羞怯地垂下了頭。
蘇太傅這廂正同女兒細細講述方纔偏殿的審問經過,不期然瞧見女兒桃腮泛紅,咬着嘴脣欲說還休,這副模樣,委實讓他有點摸不着頭腦。
剛準備開口去問,女兒卻已經再復擡起了頭。
就見他的四女兒俏臉嫣紅,滿滿都是少女懷春時的嬌態。蘇太傅心中就是莫名一跳,隨後,在他震驚的注視下,女兒啓脣,低低柔柔地這樣說道:
“爹爹,婉婉也覺得晉元帝此人知人善任,又有雄才大略,往後必然是一代憂國愛民的明君。女兒其實一直敬佩亦心悅這樣的男人,女兒想要嫁給她,還望爹爹能夠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