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把酒

此時一陣夜風襲來,搖曳樹木,夾雜着寒意,苓嵐不自覺地縮了縮。

“冷?”煦之注意到了,指了指擱在一旁的披風,“披上。”

“不,王您……苓嵐給您披上。”她站了起來。

“本王喝了酒暖和……”他舉手擋住即將披落的披風 ,“你不自行披上,是想讓本王親自動手嗎?”

苓嵐只好乖乖自己披好,坐回下首的位置。

留守花園外的內侍遠遠看到王把披風讓給了苓嵐,連忙進殿重新捧了一件過來。

煦之搶過來丟在一邊,對內侍道:“沒酒了。多拿些過來。”

煦之酒量頗佳,內侍去了又領了三個人一起回,這次拿了一大埕,還取了燭火、溫酒壺等事物,有幾碟糕點之類的。

“倒也醒目,下去歇着吧,這有苓嵐就夠了。”內侍們退到了花園之外,只留一人在殿後待命。

煦之遞了一碟栗子糕給她:“嚐嚐這個。”

苓嵐拿起一塊,放進口中細味品嚐,甘香軟糯,甚是美味。

煦之望了她半晌,彷彿在下一個重要決定。

他嘴脣微動,遲疑道:“再過數日,王祖母大壽,因爲是整壽,又是長輩,各族的首領和少主都被邀請過來慶賀……你若想見你的族人,本王替你安排一下,如何?”

苓嵐瞬間露出的喜悅逐漸暗淡:“謝王厚恩。苓嵐想見,但不忍見。”

“他們不是都待你很好嗎?”煦之的目光停留在她如清溪般明淨的眼眸裡。

“見了,又得別離一次。我們連上回,都沒有好好道別。”苓嵐一下子紅了眼眶,怕被看見,隨即低下頭,長睫毛抖動,微帶溼意。

她回想起那日在兩儀殿上,柏年的沉默和木族王的遲疑,那一幕仿似烙在她心裡,痛過之後,長時間地發麻。

煦之猜到了她的難過,柔聲安撫道:“還在爲此事煩惱嗎?苓嵐,有時候,男子並不擅長表達自己的悲與喜。就像我,也不願在你面前示弱……事實上,他們沒有將你遺忘。”

苓嵐轉頭看着煦之,他的溫柔抹去了平日裡的凌厲飛揚,在月色之下更覺明晰,她還沒來得及細想他話裡的意思,就已被他的眼神淹沒。

“有些事,我沒說,是不想你分神。既然當初定下的是三年,你好生在此度日吧,只要你不犯重罪,何愁沒有再會之時?只是,到了那時候……那時候……你……”

煦之沒有說出口——那時候,你便離我而去了。

苓嵐心裡猛地被撞了一下,這數月以來,她已逐漸適應了銳安殿的一切,適應了這樣的日常,適應了眼前的王。

她也曾暗自慶幸自己被煦之帶回了金族,雖時不時在寂寥的夜色中掛念遠方的親人,可是一想到回族後,她再也見不到煦之和煦然,一下子柔腸百結,鼻子發酸。

在此刻之前,她從來沒發現,原來自己心存不捨。

煦之也長久沒有說話,二人恢復了最初的安靜。

涼夜碧空,暗蟲低鳴,只有明月照人心事,冷冷清清。

雲涌雲散,月明月黯。

煦之從思海掙扎而出,打破沉默:“我們離開兩儀城的當晚,木君當即修書一封,備上厚禮,派人一路追到銳城,他知道我素來秉公辦事,只求我不要爲難你。”

“啊?”苓嵐驚呼,“還有這等事!”

她那日見木族王在她離開時躊躇不語,事後想明白了。

過去一年來,她與柏年之間似有還無的情愫,木族王豈是不知?可他不僅僅要娶兒媳婦,他要選的是未來的木族王后啊!這便是爲何一開始木族王據理力爭,盡全力保住苓嵐,不讓她受鞭笞之刑。當金族王提出收她爲奴三年時,他就沒有再說話。

三年……三年也許足夠讓柏年忘記她了吧?然而她又是至交好友的孤女,養在身邊多年,實是不忍她在異族受苦,所以……

煦之又繼續道:“我怕告訴你這件事,你的心就飛回去了,留一個空殼在此,日子該有多難熬?因此……想等到期滿再一併告訴你。”

“王,那後來呢?”她抿了抿檀脣。

“後來啊……我把禮物退回去,對他們說,只要你不再犯錯,自然不會苛責於你,爲奴者不得有牽掛,他們不可寫信與你。”

“……”苓嵐無言以對。

“我現在後悔告訴你了……”煦之無奈,“你,你生氣嗎?”

苓嵐失笑:“生氣?對王……怎麼能生氣呢?”

“如果可以生氣,你會嗎?”

搖頭,苓嵐笑了笑,其實煦之是對的,如果註定要在此度過三年,有太多的牽掛,日子真沒法過下去。

煦之又飲盡一杯酒,嗆了一下,咳了數聲,苓嵐用手輕輕拍着他的背,眼神溫婉,軟言道:“王,其實……苓嵐並無牽。苓嵐這三年一定會盡心盡力奉您爲主。”

三年。

三年又有多長?

三年前,他剛繼位不久。

三年前,堂妹鉉琪被迫參加好逑之會,接受了早定好的邀約,泊顏大醉三日之後生了一場大病。面對這種種,他無能爲力。

而這些宛如昨日。人生似是悠長卻苦短,他竟無法行所想之事,護至親之友,愛所念之人,爲王者有何幸?

想到此處,煦之幾乎想把手中金盃給砸了。

可他馬上冷靜下來:不行,我不能讓她察覺這些,更不能告訴她更多。萬一我和她之間註定無緣,我卻任性妄爲,和那木族的少主柏年有何區別?她如此單純的一個姑娘,我若無把握,自是不能讓她再趟這趟渾水。

夜色又濃烈了幾分。

煦之望着空杯,良久無話。

苓嵐似乎明白他爲什麼不安,又覺得不是她想的那樣的。

“說了這麼久,竟未向兄長敬酒。”煦之拿着酒壺酒杯出了酒亭,走到花園盡頭的假山,假山之外便是懸崖峭壁。

苓嵐怕風大,把另一件的披風抱在懷中,快步跟了過去。煦之的披風對於她而言太長了,所過之處拖拽着幾瓣落花,幾片殘葉。

煦之對着遠方的河山跪拜在地,向天默默祝禱。

苓嵐連忙爲他披上披風,跪在他身後。

他臉上充滿了虔誠與哀傷,口中唸唸有詞,卻被風聲掩蓋,聽不真切,末了,他把酒奠在地上,又自飲了一杯,神色肅然,回頭看苓嵐也跪着:“你也來敬一杯。”

苓嵐依言照做,在心中默唸:願王爺安息。奠酒在地後,苓嵐也滿飲一杯。

驟風乍起,金銀桂花紛紛揚揚,落了他們一身。

“此處風大,回去吧。”煦之親手扶了她一把。苓嵐拿着酒壺酒杯,回到亭中,把酒重新熱了一下。

“困嗎?”煦之用手撥了撥她頭上的桂花,指尖尚有餘香。

“還好。”苓嵐臉上透着一抹水紅,她並不打算就這麼丟下他。

“說說你小時候的事吧,”煦之臉上有了些笑容,“一整晚都是本王在說……其實本王往日何曾這般嘮叨?”

“王是一時感懷往事罷了,”苓嵐眼波流轉, “只可惜,苓嵐幼時很無趣。”

“不怕,說你想說的就好。”

苓嵐想了想,說了些家中舊事。

父親生於書香世家,與木族王是結拜兄弟,有一身武藝,任的是武職,母親是水族女醫,他們相遇在兩儀城的一次動亂中,相識相愛相惜,參加了好逑之會,稟明瞭兩族的長老後成了親,定居木族。

苓嵐小時候很活潑,是家中的寶貝,她不好文反而好武,六歲前還跟父親學了點拳腳功夫,只可惜父親意外去世後,她就忘光了。

煦之微笑:“怪不得你敢拿茶壺砸晨弛,原來是武功雖失,俠氣猶在。”

“王太擡舉苓嵐了,我就是有勇無謀的一個傻丫頭。”她笑着想:不是嗎?您看,我把自己砸到金族當奴僕了。

“傻丫頭有傻福。”煦之伸手摸摸她的髮髻,苓嵐似是沒有在意。

說着說着,苓嵐也喝了點酒,小臉在燭光中顯得紅撲撲的,眼裡閃着亮光,又說了些林間雜事。她住木族王府後常於水木二族往返,沿途途徑大片的森林,有着千姿百態的植物。

她說了些好玩的,又說起了從母親口中聽來、自己尚未親見的奇特植物,例如有些果子,單獨吃會腹痛如絞、渾身無力,但若連葉子一起吃則無虞;例如有一種花,奇香襲人,但聞之會昏睡數日不起。

煦之聽得饒有興致,還笑說,若有機緣倒想親眼一見。苓嵐笑他居然有這樣奇怪的念頭,簡直是自討苦吃。

月華如霜,西風悽緊,心微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