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剖析

天色迅速黯淡下來,苓嵐清理了園中的殘雪,逐一亮起園中石燈。

煦之領着四名侍衛沿着長廊走近,她停下了手中的事務,笑着向他行禮,心道:出過事了才肯讓侍衛跟隨進園嗎?

煦之一下午在陪王祖母敘話,正憋得難受,此時天色昏沉,燭火之下見她笑意盈盈,他的臉色才逐漸緩和了些。

他命侍衛在園中四處搜尋看是否有異常之處,待他們識趣地走得遠遠時,苓嵐發現,僅剩自己與他二人獨處,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請示繼續點燈。

煦之應允後卻跟在她身旁,隨她走了小半個園子,末了,他們站在酒亭旁,他語帶無奈說:“王祖母來訓斥半日,看來這上元節不能出去溜達了。”

上元?不是還有二十多天嗎?這麼快就想着上元……苓嵐訝異,道:“王,您若想看花燈,咱們在殿外和花園裡掛一些,可好?”

煦之原本是想借上元節和她一同到銳城走走的,聽她這麼一說,倒也覺得這主意可行,他點頭,見苓嵐面露笑容,問道:“有何好笑?”

“沒什麼。”苓嵐口是心非。

煦之佯怒:“開始欺君了?”

“苓嵐覺得……王越來越小孩子脾氣了。”她的笑容在暗處,眼神卻是明亮的。

煦之哼了一聲,心道:你以爲本王想自個兒出去玩嗎?還不是爲了你?銳城裡很多地方你尚未去過吧?東林、西山,還有木族人的行館……

“那……花燈之事,苓嵐提前安排。”她知煦之不會真生氣。

“接下來,要好好過個年。”煦之想起今年初蠻族入侵一事,加上七月和前幾日的兩次遇刺,內憂外患讓他心煩慮亂。可這年一過,苓嵐在自己身邊的時日僅餘半年。

半年後,她遠在那個不屬於他的地方,跟隨着另一些人,也許是另一個男人。

那個男人會如此愛護她嗎?那個男人也會牽着她的手嗎?那個男人會抱住她不放嗎?那個男人……

他想着尚未發生的事,嫉妒溢滿心中,幾乎就要噴涌而出。

苓嵐知他近日奔波勞累,加上刺客之事未有眉目,蠻族入侵時木族先王離世的傷感重襲,眉眼低垂着。

二人相對而立,久久無言。

明月初升,皎皎柔光灑了他們一身。

苓嵐仰起臉望向煦之,他的眼神溫情脈脈又帶孤絕之意,似有瀲灩波光,讓人有溺入的錯覺,目光相撞,她心跳如擂鼓,不由得重新低下頭。

煦之見她刻意迴避,霸道之念漸生,向她逼近了一步。

苓嵐慌忙往後退,不料他不依不饒地緊逼着她。再退時,她的背已抵在酒亭的柱子上:完了……他要幹嘛?

她下意識地舉起雙手想抵住他貼過來的軀體,又不敢碰他,只能縮着脖子不去看他,悄聲道:“王,這樣可不好……”

“哦?”煦之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托起她的下頜,凝望着她紅雲密佈的小臉,她的眉眼鼻脣在月色之下如玉般溫潤有光,他嘴角勾起:“那怎麼樣纔好?”

他的臉只與她的相距不過半尺,她快要陷入他那如夜色般濃黑的眼眸裡,幾乎無法呼吸,她顫聲提醒他:“王……有人在呢……”

煦之湊過去,溫熱的嘴脣擦過在她冰涼的耳根:“你是說,無人才好?”

她已無路可退,被他炙熱的氣息攪得渾身無力,雙腿一軟立足不穩,眼看就要滑倒,慌亂間一把抓住煦之胸前的衣襟。

煦之淺笑着順勢用左手摟着她的纖腰,聲音柔魅如蠱惑:“你果然擅長跌倒。”

苓嵐又羞又怒,狠狠推了他一把,可惜她力氣遠不如他,還沒來得及逃開,已被他抱得更緊。

“苓嵐,”煦之望着她的眼睛,像是要直透她的心底,“那日你曾說,我有心事但不對你說,你猜不透,自是不懂。此刻,你還要不要我說呢?”

苓嵐早已明瞭,渾身發燙,長睫顫動着:“不必……”

煦之薄脣勾起一絲狡黠:“好,那就不多說了。”說罷低頭逼近去堵她的脣。

苓嵐驚慌多於害羞,她尚未明白他們之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更沒有準備去迎接這樣的親密,她猛地記起槿年所言,下意識用力扭頭一避,他的吻沿着她的嘴角滑過臉頰,落到了腮邊。

懷中之人身體僵直,硬邦邦的全無情意,煦之隱隱有些惱怒,心中的烈火滅了一半,體內洶涌的力量逐漸消退。

他本覺得她心中向着自己,可她的退避又讓他疑惑。他既不願強迫她,又捨不得放開她,只好緊貼着她,直到背後的桂花叢外依稀有腳步聲傳來,他才緩緩鬆手。

苓嵐不敢看他的表情,視線落在下方,夜風撩撥着樹枝在地上以影作畫,紛紛亂亂,一如她紛紛亂亂的思緒:王這算是跟我坦白了吧?可他到底有何打算呢?……是要收我爲侍妾?他還是什麼也沒說……摟摟抱抱的意味着什麼?半年後我還是要回木族的吧?他從來沒有說要把我留下來……他若是開口留我,我還要不要回去呢?

“入夜了,回去歇着吧。”煦之轉身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卻沒有回望她。

“是。”苓嵐仍舊垂着頭,冷風把她臉上的餘溫拂散,但他嘴脣擦過的位置,依然滾燙如火燒。

..................

煦之原以爲,苓嵐會因自己輕薄於她,而後十天半月不進殿中伺候,沒想到次日早晨,她一如既往地隨幾個內侍一同在寢殿外候着,除了眼神不敢直視他,也不敢單獨和他共處以外,竟與平常無異。

那一夜的事不再提起,苓嵐忐忑了幾日,她既怕煦之做出越禮之舉讓自己會越陷越深,又怕他從此以後什麼也不做便遠離她。

她暗暗自責她的不知廉恥,表面上只能假裝此事不曾發生,內心也逐漸不再去想了,她曾偷偷親過他,現在算是扯平了吧?她時不時想起槿年說的“理當與他保持距離”,終覺前行無望,退亦無路。

以目前的情形,他只能納她爲侍妾,位份在後宮也是最低的,而他自始至終不願委屈她。

這個最根本的問題仍擺在那兒,使他們再次陷入進退維谷的境地。

過了七八日,泊顏與錳非從兩儀城歸來,求見煦之。煦之知是關於刺客的事,連忙命人傳召。屏退左右,煦之只留承列在側。

泊顏呈上文書,他這十餘天中明裡暗裡查探過,的確如當日所料,有人冒充送飯之人入內。

至於爲何刺客甘願喝下毒酒,泊顏認爲,他們是被欺騙而非逼迫,而那唯一被謀殺的人,應該是發現同夥被毒死,拒喝毒酒才被滅口。

煦之對此感到疑惑:“那人不曾大聲疾呼?不曾驚動獄卒?”

“因此屬下也細細盤問過當值的獄卒,”泊顏明白他的意思,“那天夜裡,一共有五名獄卒,其中三名獄卒不知道吃錯了什麼,一直上吐下瀉,便更換了另外三名同僚頂班。那三人中的一人帶了些酒,說是天氣冷,喝一點暖暖身子,其餘幾人都喝了些。這酒甚烈,喝了幾口就使得他們睏倦之極,沒有及時巡視各個牢房,他們當中的一人說清晨送飯的人以前也來過,說是原定送飯的人生病了來不來,便放了他進去,也沒有聽見那被殺之人的呼喊。”

煦之冷笑道:“真巧。”

“屬下也這般認爲,因此對相關人士全部隔離來查問過。而那原本該當值又因病調離的三個獄卒,一直到了前兩日,纔有好轉,幾乎沒了半條命。可見,並非尋常的吃壞肚子,而是有人刻意爲之。”泊顏眉頭緊皺。

“爲了滅幾個刺客的口?也太多彎彎繞繞了吧?那帶酒的替補獄卒呢?”

“他們似乎早有準備,刺客被滅口之後,最關鍵的帶酒的獄卒和送飯的人也消失了,偏偏他們沒有家人,查到此處便斷了線。”

“錳非,你有何看法?”煦之轉而望向一言不發的錳非。

“王兄,此事非同小可。行刺之人既然能買通獄卒助他們滅口,自是有能力買通更多的人,如若到了那般境地,這兩儀城便不再安全。錳非管理兩儀城無方,還望王兄降罪。”錳非俯身請罪。

“罷了,如今兩儀城已由木族掌控,你不過是個副職,任期將滿,年後回去提醒槿年長公主再多加註意。”煦之擺了擺手。

三人聊了些年節的話題,錳非尚未給王祖母請安,煦之讓他先離去,留泊顏小坐。

吃了些茶果,煦之對泊顏道:“你說說看,刺客的事還有何頭緒?”

“那日在西市,苓嵐撿了些粉末,毒粉之事是否查出什麼?”

煦之搖了搖頭:“醫官們看過,甚至大膽親自嚐了一下,說是特別苦,吃了那麼一點點倒也沒事,分辨不出是什麼東西。這兩回都是微服出遊時引來的刺客,未免過於巧合。”

“在理。可如若宮裡有刺客的內應,這種情形之下,我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值得懷疑。” 煦之壓低了聲音。

“逐一排除?”

“承列和苓嵐,這兩人信得過。可其餘的宮娥、隨從和內侍,已隨我四五年之久。你也知道我用習慣的人不會調走,也一直沒用新人。唯一調動的,只剩宮裡的侍衛了。”

“銳安殿侍衛皆是我的舊部,當年每一個皆由我精心挑選,看來,還要重新考覈一番。”

“真不情願過這樣的日子,提心吊膽,嚴防死守,謹小慎微,疑神疑鬼……”煦之半開玩笑地隨口胡掰,泊顏見他並無憂慮之色,笑了起來。

煦之又道:“久未習武,生疏了,你閒着沒事陪我練練。”

“王啊,您今年兩次遇襲,作爲城軍統領的我還能閒着沒事嗎?”泊顏苦笑。

那倒也是。”煦之頷首,轉而望向庭中,樹欲靜而風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