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雀躍

九月底, 又到了被當衆逼婚的日子。

這自然指的是王祖母的壽宴。

往常煦之去拜見王祖母,最多是私下被說兩句,可一旦到了壽宴之上, 王祖母會對着王公貴胄宗親官員侍衛侍婢太監隨從甚至是宴樂的歌者舞者琴師等等一大堆人, 公然與煦之鄭重其事地討論他那遲遲未能舉辦的婚事。

以往, 她偏向於嫺歌, 而後來嫺歌嫁給了昊均, 她心中的未來孫媳婦人選換成婧歌。

每每想到此處,煦之又開始覺得自己這個王當得實在憋屈——任他這幾年如何叱吒風雲所向披靡,王祖母就只盯着他未婚這一點發難。

這一日上午, 煦之身穿金絲白袍,頭戴金冠, 一身正裝到棲凰殿赴宴。

往年一樣, 太妃、煦然、王叔、錳非與朝中重臣齊聚一堂, 各族的王也派了使者前來祝壽,煦之禁不住想起去年, 柏年親自前來,從他的身邊搶奪苓嵐。往事歷歷在目,煦之手中的酒微微晃了晃。

意外的是,歌舞宴樂結束了,王祖母仍是笑呵呵地飲着果酒, 並未提及煦之與水族的婚事, 只是一味地催促錳非趕緊多爲她多生幾個曾孫, 尤其是小女娃。煦然也附和, 說女娃可愛, 她很想要個小侄女。

煦之原以爲說完錳非,矛頭便會指向自己, 他在短短的一炷香時間已想好了千百句委婉動聽的理由,就等着王祖母發飆了,然而等到午後筵席散去,關於他的話題仍舊沒有提起。

他難得像今日這般毫無存在感,一時之間也不知是喜是悲。正當他暗自慶幸準備脫身回銳安殿時,王祖母卻道:“煦之今日怎麼一聲不吭呢?”

煦之心道:本王還能說什麼?難不成跟你們一起催促錳非多生幾個孩子?這不是找抽麼?

王祖母見大臣和使者退下,僅剩太妃和煦然在側,轉頭對他道:“王祖母如今不敢再催你。”

煦之訕笑道:“王祖母說笑了。”他察覺到王祖母的頭髮已全白,皺紋更深了,感傷漸生。

“你如此抗拒與水族的婚事,只有一個原因。”

煦之、煦然和太妃目不轉視地看着王祖母,王祖母續道:“大概你早已心有所屬。”

一個奇怪的笑容浮現在煦之臉上,近似於……傻笑,他心中忐忑,未敢吭聲。

煦然低頭捂嘴偷笑,太妃疑惑地轉看煦然,不明所以。

王祖母猶自未覺,緩緩地道:“我仔細回想了一下,看你待槿年長公主的義妹不錯……”

煦之嚇了一跳:不會吧?王祖母何時有這等眼力?

只聽得她繼續道:“……加上你一再派本族的兵將到兩儀城相助,王祖母猜測,相比水族的公主,你定是更傾向木族的槿年長公主。”

煦之只感到四周安靜下來,而殿外的花園彷彿有寒鴉飛過。

王祖母察覺他神色詭異,誤以爲自己已猜中了他的心事:“只可惜,木族先王去年仙逝,槿年長公主仍在孝期,這事急不得了,最快也要到明年十月。”

煦之卻在想:苓嵐與槿年長公主結義,那麼按理來說,她要和他們姐弟一同守那爲期二十七個月的孝。

“既然如此,王祖母也不催你了,你自己好自爲之吧。”她見煦之仍不搭話,認定他已默認。

煦之站起身來,走到王祖母的座下,向她深深一鞠:“王祖母,因婚姻之事讓您勞神費力多年,是煦之不孝。只是,兄長在世之時,煦之並非儲君,早已習慣了閒雲野鶴的逍遙,爲王乃身不由己,非我所願,過往的種種,想必王祖母仍記得。”

王祖母遙想當年,驚覺眼前的煦之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肆意飛揚的少年。

煦之仍舊躬身,平視着她:“既已如此,煦之僅存有一顆心,在婚姻大事上,唯願不改初心,不忘初衷。”

王祖母仍未反應過來,怔怔出神。

煦之不再多言,朝她微微一笑,以政務爲由離開了棲凰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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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府園中的桂香濃烈,苓嵐想起當年在銳安殿做的桂花團子,親自採摘了些,曬乾備用。

不知不覺已是九月末,苓嵐一邊研磨着糯米,一邊與愫眉商議,想去一趟兩儀城找槿年。

愫眉笑道:“馬上便是好逑之會,難不成你也要去湊熱鬧?”

“女兒哪有這份心思?”事實上,她的確想着,興許煦之會去。她既渴望見到他,又不希望他去兩儀城參加好逑之會,內心的矛盾越發激烈。

“娘也有好多年沒去兩儀城,最近抽不開身,放着你前去會不會不安全?”

“娘,您放心吧,女兒認得路,實在不行,就多帶幾個人同去。”

愫眉想着,趁好逑之會路上人多,大概也不會有危險,反覆囑咐了幾句。

午後,苓嵐去了一趟王府,柏年見她多日未見,此時忽然過來,甚是驚奇,聽她說過幾日要去兩儀城找槿年,臉色微變。

苓嵐也猜到他心中的忌諱,她故意不提及好逑之會,只是問他是否有什麼事情要轉告槿年,或是有什麼物件需要轉交的。

柏年明白,她此次前來,一是禮貌地知會自己,二是盡了姐妹之誼。他也不好發作,問明瞭她出發的日期和時間,說到時候會派人一同前去。

二人在內殿閒聊了些族中的雜事,柏年說推行新政還算順利,尤其是多了各族的能工巧匠之後,如今各地的城鎮熱鬧了不少。

苓嵐見梨笙捧着茶點碎步進內,容色清減,苓嵐心中憐惜,朝她淺淺一笑。

梨笙疑惑,她與苓嵐素來沒交流,甚至可以說是不睦,她不論是內裡的心思或外在的言行,都是羨慕嫉妒着苓嵐,此時見她對自己微笑,似乎並無惡意。

苓嵐捧起茶盞啜了一口,茶湯帶着幽幽的桂香,入口清甜,讚道:“用桂花來煎茶也這般好喝。梨笙,你果然好手藝,下回得空了也傳我些秘技吧。”

梨笙一怔,隨即換上不自在的笑容:“您見笑了。”

柏年對苓嵐此舉也感意外,正惶惑地看着她,見她眼波流轉,笑意盈盈倒不像是僞裝。

苓嵐笑道:“我誇您手下的人,您還不高興?”

“沒……怎麼會呢?”柏年隨口答道。

“我看啊,您如今當了一族之王,越發嚴肅了,害得身邊的人都變得小心翼翼的。您若成天板着臉,她們怎麼心平氣和地伺候您?”苓嵐喝完茶,把杯子輕輕擱在竹墊上。她覺得梨笙可憐,就幫着說了這麼兩句,

柏年想到了煦之,煦之不也是經常冷着一張臉嗎?可大家怎麼說的?他們說那是爲王的威儀。於是他冷冷地道:“那你在銳宮又是如何心平氣和地伺候那位嚴肅的金君?還是他在你面前從來不會板着臉?”

苓嵐絕沒想到他的思緒竟然飄到了遙不可及之處,她愣了愣,眼中閃過一絲不悅,心卻因他提到煦之而狂跳,她定了定神,即刻淡然一笑:“您是想讓我細細回憶在金族爲奴的時日嗎?”

柏年自覺衝撞,正欲道歉,苓嵐望着他,並無怒意:“我剛纔那樣說,也沒別的意思,不過是覺着你壓力太重,應該放寬心,畢竟現在木族一日比一日強盛,不是嗎?”

不等他多言,她起身向他行禮告辭,然後朝梨笙點了點頭,才飄然離去。

柏年望着她青裙如嫩草,黑髮如濃雲,她的眉眼一如既往的秀美,可她的音容笑貌如同一個看似簡單卻複雜至極的謎,他再也猜不透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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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一早,柏年命人送來七八箱衣物用品和藥材等事物,託她帶去給槿年,還派了兩個內侍和一隊侍衛護送。託了槿年的福,她忽然多了二十多人相隨,加上她原來的人馬浩浩蕩蕩的出發了。

苓嵐和雲淺坐在柏年新賜的馬車裡,內裡寬敞而舒適,顛簸着奔往兩儀城。數量馬車的前後左右有大隊的侍衛護着,苓嵐回想起二月時去土族赴宴,她和煦然坐在車上也有類似的感覺,當然,金族公主陣仗大得多,但此番出行,對於低調的木族人而言,已絕非一般。

她一路上留意着族民的動態,與數月前從兩儀城歸來所見相比,如今的族民似乎忙碌了許多,鎮上不再是清一色的青衣,而是混合了各族的族民,較大的市鎮甚至因此建了各族的行館。

走到第四日的下午,他們總算抵達兩儀城,其時是十月初八,城內熱鬧非凡。自東門而入,東市上已是人潮擁擠,苓嵐一衆人緩慢前行,苓嵐時不時從簾子窺探車外的路人,甚是好奇。路人也紛紛打聽車上的人物,如此大的排場,又是來自於木族,到底是哪家郡主前來赴會?

隨着車馬往內走,路上越發擁堵,苓嵐的心更爲雀躍,她期待着與槿年相見,更期盼着,能見那人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