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依依是有眼色的,連忙好聲勸她,但天然呆這性格,平時是完全人畜無害的模樣,一旦認了死理,卻是倔得可怕,否則她當初也不會硬扯着黃蕭養跑來京師尋丁一了,不就因爲她認死了丁一鐵定有辦法麼?
聽着柳依依來勸阻她,天然呆就生氣,怎麼也是行走過江湖女俠,真一翻臉柳依依哪裡扯得住她?還好丁一走到書房門口露了個臉,對她說道:“師妹莫胡鬧,再胡鬧師兄打你屁股了。
天然呆聽着,“噢”一聲這才消停下來,柳依依衝丁一喚了一聲:“丁郎。”雖只兩字,但那眼中卻是說不盡牽掛,看着丁一點了點頭,她這自小慣看他人臉色,自然明白此時不應在此礙着丁一和李賢說話,便咬牙忍着淚,強笑着行了禮,拖着天然呆離去。
“大兄……”丁一被李賢搞得有點愕然,回身到書房坐定,卻就開口衝李賢問道。
誰知李賢擡手止住他的話頭:“你不要說,爲兄不與你爭辯,今日無論如何你得聽我安排。不要尋根究底,你當我是兄長,便什麼也不必問,死死記住我跟你說的這些事便是,明白麼?”
丁一點頭應了,卻見李賢在書房裡來回踱步,卻又不說話了。
過了半晌才停下步子來開口道:“旨意下來之前,不要出這宅院,但在家中好好呆着,你可能做到?爲兄不管你在宅院裡如何胡天胡地還是睡生夢死都好,你便是實在憋得慌,想尋短見也不要出門,可明白?”
見着丁一點頭,李賢卻又道:“不見客,無論私交還是公務。便說沙場受創甚重,無法視事便是。若是有人催逼,你便辭官。這點你可能做得到?”這其實很過分了,不是變相地軟禁了丁一麼?就是瓦剌人大營,也不曾這樣拘束過丁某人。
但丁一依舊點頭。
若是商輅跟他說這些話,丁一隻會笑笑說:“好啊、好啊。”說完之後根本就不會去當回事。但李賢不同,患難方見真情,那回丁一被刺殺,商輅報了信就連忙溜了,李賢不避生死坐鎮丁宅。爲丁一護住家小;再往前去,風三爲難丁一之時,李賢與丁一從未謀面,只爲良知與公義,不顧身份趕來解圍。
不必管李賢在史書上評價如何。丁一也不太清楚,除了土木堡戰役。其他的包括英宗如何北狩之類。丁一都沒什麼印象只知個大概,何況於李賢?畢竟丁一隻是一個軍事愛好者,不是明史研究人員。
但生活中的李賢,便足以讓丁一信得過他。
輕信人言不足取,又說君不密則失其國臣不密則失其身,但如果人生之中。連一個可以毫無保留信任的人都沒有,絕對是可悲的。
李賢無疑便是丁一可以毫無保留信任。
“爲兄知你性子,你使那些弟子出去打探消息無妨,但切切記得。不出門,不見客!”李賢看着丁一鄭重應了,似乎方纔放下心頭一塊大石來,吐出一口濁氣,終於臉上有了笑意,“你不問爲何這般安排?”
丁一微笑着搖了搖頭:“不必問。”
“好,三弟,爲兄此去必盡力周旋,絕不教人害了你!”李賢激昂地這麼說了,沒有再多一句話,便匆匆離了丁宅而去。
這時報自然有下人奴婢奉上手巾、熱茶,丁一淨了面洗了手,端得起茶來,這宅院裡的茶,自然不是瓦剌人那邊廂的茶磚可比的,還沒入口便覺清香撲鼻,切去茶沫喝上一口更是口齒留甘。
丁一突然有種感覺:重回到了人世間。
還沒得他傷春悲秋季或再抄襲上兩首詩詞,卻就聽丫環來報,李老太太過府來了。
丁一“撲哧”一聲,一口茶從鼻孔裡嗆了出來,好一陣咳嗽停不下。
李老太太,自然就是李賢的母親了。
這看來李賢是真不放心吧,擔心着無人勸得住丁一,把自己老孃都送來,鎮着丁一。
丁一連忙迎了出去,這老太太看着丁一,眼淚卻就下來了,一把將丁一攬到懷裡,卻不許他跪拜磕頭,老人家一個勁地哭着,卻是道:“賢兒這做阿兄的,真是不曉事,哪有讓你這孩子留下的道理?牛馬那大畜口,馱一個人也是馱,馱兩個人也是馱,他這麼多年都讀到狗身上了,就不知道把你也拉上馬……”
老太太不懂得沙場之上是什麼景況,也不知道李賢是怎麼師覆得脫的,感情還以爲走親戚,馱一人是馱,馱兩人也是馱……但正是她這極純樸的話,讓丁一不知道爲什麼,瞬間眼眶便紅了起來,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淌,不由自主地開口叫道:“娘!”
有些事,不是講究邏輯如何嚴密,不是看多會說話,不是多有道理。
而是情意。
若是李老太太說李賢怎麼不把馬讓給丁一逃跑,無論怎麼情深意切都好,丁一絕對是不會如此的。正是她那頭放不下李賢、這頭也放不下丁一的心,纔是真真切切的出自一個母親的關愛,才叫孤兒出身的丁一,淚如雨下不能自已。
京師裡瀰漫着悲傷和頹喪的氣氛,二十萬明軍的潰散絕不只是一串數據,那是多少人家的兒子、丈夫,那是多少閨中女兒的相思……掩不住的破敗,遮不去的傷懷。更何況於這二十萬明軍是京師大營的主力,如今,京師是極度空虛的,甚至可以說,是完全不設防,不是不願設防,是無防可設,哪裡生出來可以使用的精兵強將?都敗得精光了。
“先生!”李賢喚了一聲,便持禮站在旁邊等候着,事實上他很清楚,自己不該在這個時候來提丁一這個八品小官的事,但他是李賢,他不能不提,那是在亂軍之中不顧自身性命安危,先行安排自己逃離的高義;那是有機會逃生,卻折返回去守護君主的忠臣;那是可以不問原由,聽任自己安排的兄弟。
從頭到尾李賢沒有跟丁一說過一個謝字。
只因爲他知道若自己是丁一,也必會爲對方做同樣的事。
所以,他便在做着同樣的事。
先生依舊清瘦,近日竭精駭力的操勞,更讓先生的雙頰愈爲削瘦了。
他每天恐怕睡不上二個時辰,但似乎有着一股莫名的力量在支撐着先生,使得他總能有條不紊、滴水不漏處理好手頭的公務,一件又一件如同永遠也沒有盡頭的公務:“有糧草發下去,募兵。”先生對着堂下官員吩咐了,看着對方應了出去,卻又對邊上候着的那個武官說道,“兵甲發下去,捉緊操練……”、“諸門防禦派員監督……”
“原德,有何事不決?”先生終於處理完手頭一堆需要決斷的事務,對李賢問着,又喚僕役端茶上來,示意李賢先用些茶水,卻是一臉肅然地說道,“朝中大員隨御駕親征,如今竟無音信,你我政見雖有分歧,此時卻須精誠一致……”
“先生,賢是求先生看在士林一脈,不吝援手。”李賢淡淡地說了這麼一句,端起那茶喝了一口,差點沒吐出來,那真是極差的茶,別說三品大員,就是丁一這八品縣丞,拋開王振這一層身份,單是縣丞的公事房裡的茶水,也不至於差到這個程度。
坐在堂上的先生閉上眼片刻,睜開眼點頭道:“原德是爲丁如晉家眷而來?不須擔憂,聽得前方潰逃回來的文武官員、士卒腳伕,有許多人作證,丁如晉在潰兵潮中逆流而上,領着數十門人弟子,殺敵上千,真萬人敵哉!最後還有不少人看着他持長刀護衛聖上跟前,聽得他擲地有聲‘大明宛平縣縣丞丁一在此,誰敢與我決一死戰!’,幾近張翼德再世,老夫原以爲是謬,但問得數十人,皆如此,想來無誤,真赤膽忠心!”
先生喝了一口茶,似乎茶對他來說,能解渴便好,完全不在意好壞,卻聽他又說道:“粉身碎骨全不怕啊!丁如晉真乃表裡如一大丈夫哉……再說他辭王振高官厚爵之事,也是人皆知之,不論朝局如何,何至於牽連到丁如晉家眷?原德多慮了。”
李賢聽着,只是不住苦笑。
是,丁一若是死了,真的不必擔心誰會爲難他的家小,這一點丁一算是成功實現了自己預期目標:在王振倒臺以後,自己身邊的人不會因此被連累。現在王振生死不知,但可以肯定的是丁一家眷真的安如泰山。
只是,丁一併沒有死,他不單好生生地活着,而且還回到京師。
這就不一樣了。
人若死了,就完了,特別是一個八品小官,真的不論誰掌權,會閒到蛋疼去對一個風評極好、赤膽忠心、爲國殉難的八品小官家眷下手?就是先前有怨,也不會願意去做這等樣事吧?能掌權的人,又不是風三公子那等角色。
但問題是丁一沒死!
“如晉回京了。”李賢搖着頭對先生說道,“聖上在瓦剌人營中,派了指揮同知嶽謙、太監喜寧過來,還帶着瓦剌人的使者。但是先生,如晉身上並無所託,只是聖上教他隨隊伍回來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