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個狂士來當主考,再給他看看丁一的習作風格,這主考肯定是不取丁一的——這樣方是不畏權貴,名士風流啊!今科不取,下科誰要取了,那必定背上罵名,想來也只好繼續不取。
如果是四五個月前,丁一倒不怕這個,只要讓他回容城種田爬科技樹就好了,反正就算他什麼也不做,八年之後景帝就玩完,怕什麼?但如今卻是不同,從那個秦授的死鬼身上,丁一是察覺到了景帝的剌探味道,如果讓景帝確定自己辭官不是爲了真的要走科舉路,丁一感覺說不好這位什麼也幹得出來的景帝,會做出什麼事來。
再說,被諸學霸虐了這麼久,丁某人現時八股制藝上也頗有些自信,正如自恃歌喉者往往喜好歌唱、自恃書法者喜歡贈字於人一般,丁某人也未能免俗,大有秋闈與諸多大明土著秀才別一別苗頭的意思。所以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無奈地衝着徐主事笑道:“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學生還能開口拒絕麼?”
擺開香案接旨諸事,有王越在操持,錢知縣與徐主事在一旁指點,倒也沒出什麼差錯。丁一換了衣服出來,太監王毅展開聖旨之前卻開口道:“有旨,丁如晉爲國事多有被創,腰腿有疾,免跪。”
丁一聽着,並沒有感動得淚涕交加,而是心中愈加生出寒意來。
景帝此人真的太可怕的,他連丁一隱於心中這一點不願跪拜的執念,都能看出來,或者是說猜出來,不論如何,投其所好這四字。景帝絕對是做到了極致,正如於謙不好錢物,他就上山給他燒竹瀝一樣,一定要讓人感動,一定要搔到癢處!而且偏偏他還就真的能做得到。
這旨意也是恰到好處,就是讓丁一署巡按御史,去糾察南京的軍務。這份聖旨是有內閣首輔簽押的,不是中旨,上面還專門提出是“仲商……南畿軍機……盡託於汝……勿負朕望”云云,這大半年被諸學霸虐得通透。丁一現時是弄得明白,仲商就是八月了,八月之前就由丁一署南京的巡按御史,也就是先確定會放丁一去秋闈。
但丁某人接過聖旨,忍不住問徐主事:“徐兄。安有這等聖旨?”哪裡有叫人做三四個月巡按御史的?這實在是太過荒唐了!再說,巡按御史本來就是監察御史充任。有事出京。辦鹽的叫巡鹽御史,巡按地方的叫巡按御史,丁一本來又不是都察院的人!怎麼會來叫他去充任巡按御史?何況這職位本來就是正七品,哪裡有什麼署?署就是代理。
至少左、右僉都御史這種四品高官也罷了,一個七品御史還署?
徐主事麪皮抽搐着,看是也是忍得極艱苦。但終歸進士出身,半晌還是擠出一句:“容城先生,這個,或曰稽古……”這跟莫須有沒區別。或曰稽古就是或者說考察古代的事蹟,古代古到什麼時候?傳說中的三代還是盤古開天?
但景泰年本來就有很多的新創舉,例如巡按有考察方面大員的權力,就是景帝給予的。要知道景泰朝八年之間,巡按糾劾的大案要案達到二十四件之多;例如廢了英宗所建立的提學官制度等等。加之做得出燒竹瀝、賄大臣的景帝,讓丁某人署理幾個月御史,其實也不見得多出奇。
但於丁一來說,卻是忍不住要吐槽的,辭官時都五品了,讓他代理個七品官,是個人感覺都很不好吧?但還沒等他接着吐槽,這時卻有人撲在地膝行而來,口中稱道:“侄少爺、侄少爺!平生不遇丁容城,自稱英雄笑煞人!今日終得遇侄少爺當面!”那人大庭廣衆之下,就這麼膝行過來,抱着丁一大腿,眼中帶淚嚎叫着,卻正是前來宣旨的中官王毅!
這廝動作極敏捷,丁一躲了兩回都被他抱住腿,這又不能一腿踹翻了去,只能好聲問道:“這位公公,到底有什麼事?還請起來好好說話。”但沒等這位中官開口,立時就有兩人過來連攙帶抱的,把他架開了,丁一看着那兩人卻是跟着文胖子來投的人手裡的人物,言語間似乎與這位王公公是舊識,再加上剛纔那幾聲侄少爺,大約也就明白這廝可能是王振當年的親信吧。
這時看着文胖子在奴婢人羣裡擠眉弄眼,丁一知道這文胖子不是個沒交代的,若是沒事斷然不會做出這樣的動作,便向着徐主事告了罪,走過去看看到底有什麼事。這丁府裡接了聖旨,自然就是張燈結綵,附近鄉紳也有來賀的,王越招呼不過來時,錢知縣、徐主事也沒當自己是外人,倒也是好一場熱鬧。
行到後院那泳池邊,文胖子請丁一坐下,卻是鄭重地對丁如晉說道:“侄少爺,可千萬不能跟那王毅沾邊!那廝小時候,他堂兄被選進宮,家裡給了個酒糟餅教那小孩吃了,好昏睡過去隨宮裡人走,這從沒搶贏過吃食的王某人頭一回搶贏……”結果宮裡去的人,看着昏睡的小孩就扔上車,於是他就替他堂兄捱了一刀,“他原本是在當今天子龍潛時身邊伴當,當初覺得沒出頭之日,湊了二千兩白銀孝敬廠督,侄少爺您知道廠督當年在內廷的權勢,便是不合規矩也硬生把他弄到大內去……”結果他要抱的大腿王振王公公就沒了,他以爲沒出息的景帝登了位,沒錢活動的興安當了司禮監太監,這王某人推說是王振強行索賄的,但仍沒他什麼好果子吃,還是被踢去浣衣局了。
丁一聽着,不禁失笑:“看來謝雨城的綽號應是還給這位纔對。好了,胖子,你這時節就是爲了和我說這笑談?”丁一知道文胖子不是這樣的人,就信那王某人真的很倒黴,剛纔使人架開了去灌酒也就是了,不可能爲了這種事專門示意自己出來說話。
“王尚德現時是總督南京機務,侄少爺此時去南京,卻是挑王尚德的刺,大司馬這是要您的投名狀啊。”文胖子壓低了聲音,向丁一介紹着那位坐鎮南京的靖遠伯王驥王尚德。說起這位也是屬於王振關係戶,據說三徵麓川,卻捉不住叛軍首領思機發。所以當時朝中認爲王驥瀆職,“老師費財,以一隅騷動天下”,要求把他問罪的。是王振左右了這件事,王驥纔沒有獲罪的。
如果不是景帝登位時,王驥還在平苗,大約是和王山、王林一個下場了,所謂的“羣臣劾王振並及驥。以驥方在軍,且倚之平苗,置弗問”,所以文胖子認爲,于謙是要丁一去找王驥的錯處,把王驥拉下馬來以表丁某人的忠心。
丁一沒有說話,他是軍事戰例愛好者,不是計算機,不見得大小戰例百分之百完全知道。但三徵麓川還是知道的,大明中前期算是比較大型的戰事,如果不是土木堡戰役失了皇帝,而奪去大部分的焦點,徵麓川,應該說是很引人注目的。
這三場仗最後是一路打到緬甸境內的孟養,也就是從千百年後的雲南瑞麗,一路推到孟養,這距離本身就有幾百公里,指責王驥“每軍負米六鬥”,大意是虐待士卒吧,問題是不這樣,補給線這麼長,特別是那地形,怎麼弄?又要求在這山林地形之間,要他捉住思機發,否則就認爲王驥瀆職浪費公帑,只能說明朝的御史遠比後世的公知苟刻得多。
王振這軍事白癡,大約也是拿不準主意吧,於是當時想了一個辦法,就是讓那御史去王驥軍中效命,結果這位御史“匿不去”,躲起來,不去。可見這位御史是真是風聞奏事,完全沒有實地考察。
這時徐主事居然自己摸過來泳池這邊,卻對丁一說道:“大司馬還有口信。”文胖子是知情識趣的,馬上就辭了去。于謙所說的,無非就是對於王驥這個人,極不以爲然,認爲他根本就是沒有能力,不但以徵麓川爲例,還以回軍平苗爲例,說是平越被圍半年,巡按御史黃鎬死守,糧草吃盡掘草根來充飢,但是王驥領軍駐在辰、沅之地,卻不進軍救援等等。
丁一不知道事實到底是如何,只不過于謙的意思,總算是弄明白。
看起來文胖子是有點想得太多了。
依着丁一分析,于謙並非是要自己去弄投名狀,讓丁一去南京當這幾個月巡按御史,根源是據說徵麓川的時候,部隊行進毫無紀律,十五萬人一日起行,互相蹂踐。所以大司馬是擔心王驥在南京,把那裡的軍隊帶壞了。
這得對王驥多看不起啊。
“大司馬謂容城先生知兵,故非容城親至,實在放心不下。”徐主事在邊上解釋着。
丁如晉聽着一邊搖頭,一邊走神,因爲他感覺于謙是被瓦剌人弄得有危機感了,所以很擔心南京的兵不堪用。但丁一很清楚,京師保衛戰之後,大明歷史上,景帝或英宗的年代,基本就沒什麼大的戰事了,總之去南京當臨時工,也不是一個多大的事。
徐主事又在邊上催促着丁一向他表態,這樣他纔好回去給大司馬交差,丁一卻不知道怎麼的,回了他一句:“徐兄可有別號喚作霞客?噢,不對,不對,還差許多年……”
沒等徐主事反應過來,卻又聽丁一問道:“噢,徐兄知道哪裡有綠礬嗎?”
所謂病急亂投醫,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