揹負着燦爛陽光的刑天實在無法說服自己,眼前這個除了力量實在不堪之外,境界上有着江湖一流好手水準的秀才,是奸邪之人。
因爲他無法回答丁一的任何一個問題!
無論是明犯強漢雖遠必誅,還是碎葉水邊都護府,每一句,刑天都聽得熱血沸騰;每一個字,都說到他心裡去了,男兒在世便當如此啊。何況於“踏破賀蘭山缺”還是嶽武穆說的!嶽武穆是什麼人?扁擔倒下去都不懂就是個“一”字的村婦都知道,嶽元帥、包龍圖這都是千古的大忠臣。
嶽武穆說的會錯?自然是不會了,嶽武穆不會錯,那難道是自己錯了?
丁一伸手抹去嘴邊血跡,冷笑道:“還‘挑起邊釁’?這賣馬的錢糧是如何來的?你生出來的麼?這是民脂民膏!能多壓下一分,爲何不壓下?我大明百姓辛苦勞作甚至賣兒賣女交的稅,也只有你們這些狗漢奸纔不心痛,恨不得多送一些給狄夷!
“你當然不知道!你這狗漢奸是大俠嘛,沒錢就去搶,隨便弄個替天行道,就可以隨便吃喝不給錢,反正你身手這麼好,百姓誰敢與你理論……”
“某何曾做過這等事!”刑天禁不住暴喊一聲,便是方纔說到要還一條命給忠叔,他也不曾失態,這時實在是心中掙扎,又被丁一胡亂將各式帽子扣下失了心神,“某家中自有良田千畝商鋪十數,何須做這等腌臢事!汝休要污人清白!”
“呸!”丁一狠狠吐出一口帶血痰來,將手中長刀擲於身前,盤腿而坐撕下一角袍裾將右手猶在滴血的虎口細細包紮,卻邊包邊罵道,“爾有甚麼清白?恨丁某沒將民脂民膏多送點給瓦刺的清白?若是頂天立地好男兒,自當如霍驃姚一般勒石燕然方纔是道理,哪裡有教百姓賣兒賣女,去換爾偷生偏安的?學生便問你,這是哪門子的清白?”
丁一抹去頭上儒巾,長髮於風中飛揚,昂然起身再度拔起長刀指向刑天:“威武不能屈,此之所謂大丈夫!今天便要讓你看看,什麼才叫大明的好兒郎!”說罷提刀向前,剛纔撞上刑天的那膝蓋已有些不暢,但他一步一頓,卻自有一往無前之勢。
刑天下意識踢起盾斧持在手中,但卻不由自主退了半步,他倒不是怕丁一,若是丁一全盛之時或還能跟刑天各施所長爭鬥一番。此時的丁一,十個八個一起上,也不夠刑天砍的,境界,或者說意識,總歸得有力量和敏捷去實施,現時才做了大半個月恢復訓練的丁一,實在太弱了。
但江湖上排名前十的刑天,卻便退半步,緊接着又退了半步,卻喃喃自語道:“某如何會是漢奸?豈有此理!刑某錯了麼?錯了麼?”擡頭卻見丁一向前又踏上一步,不禁說道,“且住,此間事……”
“漢賊不兩立!”丁一提刀而行,嘶聲力竭竟如杜鵑啼血。
“刑某,絕非漢奸。”刑天終於穩定下自己的情緒,“此番怕是有所誤會,且容某理清頭緒……”說罷衝着丁一唱了個諾,竟便這般轉身而去再不回頭。
丁一重新看見那御河橋西岸的長堤,正是陽光燦爛水波鱗鱗柳色新,只覺如是黃泉路上走了一遭又回到人間。他先前接了刑天一回合,手腿皆已被創內臟也略有出血,方纔不過一口氣硬頂着,此時刑天走了,他哪裡還支撐得住?整個人幾乎要癱了下去,若不是扶着圍牆恐怕立刻摔倒在地上。
這時宅院後門打開,只見那試百戶張天賜帶着許多校尉、力士、連同丁叔和如玉一古腦涌了出來,丁一不禁苦笑,這警察還真是不分年代,總是在事情了結之後纔出現的。
當被如玉扶住,丁一心頭一鬆,立時昏迷過去了。
當丁一悠悠醒轉的時候,只覺得身上每一塊骨頭都裂開來一般。
眼睛還沒睜開卻就聽着如玉在叫嚷:“雪凝姐你就是個爛好人!黑痣漢那廝少爺說十日內不許他死的,你看不過就給他一個痛快,這倒也罷了;姓彭的是個大惡人,他帶來的那兩個小妮子又不是什麼好東西,照奴奴想來,把她們賣掉了換點私已錢,想來少爺也不會怪咱們……你說她們兩個能賣多少銀子?咱們怎麼也能買點花鈿啊,冰糖葫蘆、糖人兒的吃嘴……”
雪凝的聲音柔柔的又帶着幾分怯意,但卻有着一點死不後退的味道:“那姓彭的奴不曉得他是怎等樣人……只是那兩個小娘子,煞是可憐……如玉妹妹要是想買胭脂水粉,姐姐還有一點私已……但求妹妹可憐她們,待老爺醒來再做定奪……”
他聽着搞不懂如玉這小丫頭是鬧什麼,難不成醋意這麼重?先前那些送給試百戶張天賜的僕役是因爲他們出賣府裡的消息,這叫有錯在先不得已,總不能留批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出賣自己的傢伙在身邊;若要防範未然,這彭樟帶來的雙胞胎不行就叫他帶回去便去了,那能這麼平白無故莫須有地就把人賣了?
丁一用力拍了一下牀沿開口道:“如玉!你鬧什麼妖蛾子?這事由雪凝處置,不要再吵了!”不知氣急還是身體實在太弱,說着話正要坐起來,突然眼前一黑,卻又昏倒了過去。
如玉聽得丁一砸落牀上,嚇得那本就瓷人兒一樣的小臉都發青了,“哇哇”大哭起來,擡腳向外奔去,嘴裡只是唸叨着:“要死了、要死了!忠叔!忠叔!奴把少爺氣死了,這可怎麼辦啊……嗚嗚……”
倒是雪凝聽着動靜,連忙撲到牀沿,伸手去探丁一的鼻息,卻覺氣息無礙便自放下心來,把雙手搭在丁一額邊太陽穴輕輕揉動按壓。這時屋外倒聽着忠叔低聲叱道:“胡說什麼!沒看有貴客到麼?張老俠,您小心腳下……”
其實這時丁一已經醒了過來,只是雪凝情急俯在他胸口,那兩團溫柔便壓在他胸腹之中,丁一前世對於男女之事自然倒是久經歷練的,倒是現在這身軀似乎沒未曾嘗過其中滋味,那小腹之下,漸漸便生了變化。
於是丁一不知道如何是好,丁一不會腦殘到去喊叫什麼民主自由人生而平等,但前世基本的道德底線他還是有的,若是此時醒轉被雪凝看見那帳篷,雙方又不是情侶或配偶,對他來說,感覺這跟街上耍流氓沒區別吧,雪凝明明是屬“叔援嫂溺”的行爲,叫做事急從權,當她起身望見了,那實在有點難堪。
這時卻聽得房內有人入內,如玉在邊上正把方纔的事述說着,便有一個蒼老的聲音清了清嗓子道:“無妨,老夫沙場廝殺經年,這等病症見得多了,有個名目喚作卸甲風,不要小看,開平王常十萬就是害在這病手上,如玉是吧?去取兩勺蔗糖,半碗水;這位姑娘,煩你去廚房刮三兩鍋底灰;小忠啊,你取一卷裹傷白布,用老醋浸泡之後快速擰乾取來備用,速去,老夫自在這裡看着,若是腳手慢了,這後生出了什麼不忍說的事,卻便怪不得老夫了……”
這人指揮若定,立時將忠叔、如玉、雪凝分派各種事務,條條有理分毫不亂。三人聽着開平王常十萬也害在這病手裡,心裡本就嚇得七上八下——常十萬是誰?便是大明開國功臣常遇春了,在生時自謂領十萬之衆便能橫行天下,這世間有敬仰常遇春的,就避開他的名諱,只稱常十萬而不稱其名——又被這位張老俠這麼分派,下意識地便急急各自奔出去置辦張老俠說的那些物件。
張老俠待得人走後,“嘿嘿”笑着走近前,撩起一領被蓋在丁一身上,扶須笑道:“後生,汝再裝下去,老夫也只好做戲做全套,灌汝喝鍋底灰兌蔗糖水,再用陳醋泡浸的白布包裹你……”
丁一雖說經受得住,但他又不是受虐狂,怎麼會喜歡莫名其妙受這折磨,連忙睜開眼撐起身子,強笑着道:“討饒、討饒,老人家真是神目如電!”不論如何,這張老俠還是解了丁一方纔不大不小的尷尬。
“這要什麼神目如電?你那都不是一般行軍帳蓬,是中軍大帳了!哈哈哈,年輕人氣血足啊!”張老俠拖了張椅子在牀頭坐下,伸出手來搭在丁一小臂上,丁一不禁苦笑,這位可以喚老管家“小忠”的老爺子看怕得七十多,那眼神真是不行,這搭脈搭到哪裡去了?
“笑啥?以爲老夫診脈麼?”老爺子慢條斯理地笑了起來,似乎一眼就看破了丁一的心思,卻從小臂一路摸索到肩膀方纔罷休,丁一中間幾次想掙脫開,但這老爺子十隻手指隱隱扣在關節之處,除非丁一真的發力,否則還真的不好掙脫。
張老俠放下手來,搖了搖頭道:“小刑子說你恐怕是傷過筋骨,所以境界在、發不了力。那小子眼力還是不行,你這是半廢了,贅肉叢生腱子肉卻消沉得很,要收拾起來,怕有一番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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