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愈來愈烈,漸漸已將那一線陣地的戰壕上空的濃煙催散了。
李雲聰喘息着停下手來,就在剛纔,對方扯着他肩頭的同時,他連續捅了十幾刀,直到現在,感覺對方的力量開始消失,他纔敢停下。濃煙散去,他看見躺在地上的,便是一個蒙古韃子,硝煙的味道掩蓋了對方身上的羶腥氣味,在對方的後腦,嵌着的是他剛纔擲出的那柄工兵鏟,有三分之一的刃,已劈入對方頭殼,但李雲聰亂跳的心頭,卻很清楚,如果剛纔自己慢上剎那,對方那可怕的力量,絕對能在他死掉以前,把自己弄死。
他討厭這樣的選擇,拼命的選擇。
踩着韃子的後背,用力拔出那柄工兵鏟,他卻不得不面對另外的一個選擇。
因爲他等待的吳全義,在濃煙散去以後,就在他的前方二十米左右,吳全義和另外兩個七連的學生,背靠着背,端着上了刺刀的遂發槍,只面對着前後兩個蒙古韃子。而七連其他的人,大抵情況也是類似。
這些蒙古韃子,就是剛纔被一連一排的手榴彈炸過去,戰馬被驚把他們甩飛的倒黴蛋,當然他們相對來說還是幸運的,因爲有更多的蒙古騎兵再也爬不起來,被戰馬當成投石機上的石彈一樣甩出來,那可不是一般的力道。
而且,這四五十個沒有了馬的蒙古騎兵,不用去面對已完成整隊和重新裝填的一連、二連——相比於肥球那三百個血性漢子,取得了喘息空間的一連、二連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輪射,給失了速度的蒙古騎兵示範着什麼叫精銳步兵。
但這五十人左右、失去了馬的蒙古騎兵,卻要比那些躲在馬後或是企圖和那兩個連的學生對射的幾百個蒙古韃子讓人頭痛百十倍。因爲正如丁一與吞哥兒雙方統帥所判斷的情況沒有什麼區別,近身,雷霆書院的學生。壓根就不是對手。
而且這幾十個蒙古軍兵,就和第七連混在一起,根本就無法以齊射來解決他們,滑膛槍年代只有排隊槍斃是唯一可行的路子,或者一定說有別出心裁,那也就是依靠着一條面對敵的戰壕來進行預定區域的攻擊。
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什麼散兵陣都是鬼扯,丁一在設計壕溝的時候,什麼縱深、火力層次、交叉火力壓根不敢想。不是丁某人不懂,他太懂了。正是因着丁某人懂,纔不敢想。因爲兩條戰線超過五十米的話,後面那條戰線的子彈,打中前面自己人的機率,要比打中敵人大無數倍!而連五十米都沒有。有什麼意義?跑步也就是幾秒的事,還不如甩了手榴彈上刺刀吧。
所以儘管警調連沒有陷進去。但李雲聰卻根本無法發揮熱兵器的優勢。
至於說警調連全體上刺刀。李雲聰也有浮起過這念頭的,但很快就被自己的理性扼制住了:去送菜給人虐?這可是朵顏衛裡,朵**憑仗着安家立命的精銳軍馬,一夥十三、四歲少年,就算以四敵一,能拿下這些蒙古韃子?
這時李雲聰便看見有一個同學被韃子用一塊隨手撿的石頭砸得頭破血流。而且手裡上了刺刀的遂發槍被韃子劈手搶去,胡亂揮舞砸倒了四五人……他知道自己得做個決定了,因爲他已經看到有同學摘下了手榴彈,開始在擰下後蓋了。這是準備跟韃子同歸於盡的心思了。
回頭望向身側那一號通道,濃煙被風捲開了,便見十數步外開始,盡是鮮紅的血和躺倒的韃子屍體,但有着沉重的腳步聲,繼續在還沒被吹散裡濃煙裡向前而來,剛纔那一波手榴彈,讓那段區域變成死亡絕境,幾乎沒有人能再站起來,但儘管密集,卻也只是三五百人,畢竟覆蓋的距離就只有那麼多。而還有更多的韃子步卒,正在濃煙裡向這邊推開。
“警調連!槍口向東,一排長接管指揮權!”向東,便是向着那一號通道,而李雲聰摘了了一顆手榴彈,面對着因爲他的吼叫而向他望來的韃子,他討厭這種選擇,因爲每每到達選擇的時節,他的血,總是熾熱。
血太熱,便死得快。
軍戶家裡長大的李雲聰,聽着他奶奶唸了無數次,他爺爺是個熱血的,陣上去了;他父親也是個熱血的漢子,也去了;他大哥是在土木堡殉國的,聽說就是跟着先生後面殺韃子,然後跑不及被射死。
所以他不希望自己太過熱血。
只是人生總要他做出這種選擇。
於是他就擰下了手榴彈的蓋子,沉默地把拉環套在小指上。
“撐住!”這時候戰壕上方遠遠傳來劉鐵的呼吼,卻是他帶着三百輕兵,爲了節省時間,從開闊地的戰壕爬了上邊緣,衝這邊直奔過來。可是怎麼撐?那個蒙古軍兵不過離李雲聰十步左右,也就是二十米,發力狂奔的成年人,正常也就幾次呼吸。
而如果這時那些韃子步卒重新回到開闊地,只要一輪羽箭在這時候覆蓋過來,大抵劉鐵和他身後三百輕兵無一倖免。
不過劉鐵從來不會拿自己小命開玩笑。
他在那邊,沒有白煙擋着視線可是看得真切:“韃子要接着強攻一號通道!頂住!”因爲前面一千騎兵被白煙遮去,他們的傷亡倒是沒有對吞哥兒所部造成什麼震攝,而吞哥兒是個有決斷的,原來佯攻二號通道的一千騎兵兜轉過來,卻就成了那千餘步卒的督戰隊。
三千步騎來襲。
李雲聰終於沒有扯下拉火環。
因爲有一條肥壯的身軀,從地上爬了起,甩着身上的塵土,撞倒了那個向李雲聰衝來的韃子。那便是先前如曇花一現的三百勇士頭領,肥球。披着雙甲的肥球,撿起地上一塊盾牌,任由韃子的彎刀砍在胸前,然後他用那塊盾牌拍塌了那個韃子半邊臉。
斬破棉甲的彎刀,只在肥球棉甲下的雞胸甲上,砍出清脆的聲響,壯碩的肥球連晃都沒晃一下,從壕溝裡又再撿起一塊盾牌持在左手,咧嘴笑道:“他孃的,這玩意帶勁!”說着便嘔了一口血出來,畢竟剛纔被那些韃子圍攻,他雖有鐵甲,也是重傷昏迷過去,剛剛纔醒轉的人。
不過他看着飛奔過來的劉鐵,他就又笑了起來:“子堅先生,肥球這二百多斤就賣給你了!”他衝了上去,狹窄的壕溝無法發揮軍陣之利,零散的韃子與雷霆書院的學生交錯在一起,所有的不利,全是肥球這沒事就打架鬥毆的刺頭的長處,真上了軍陣,他便逃不過,所有的武勇都和先前一樣,如曇花而逝。
壕溝裡,幾乎就是肥球的天下,他很快就救下了吳全義三人,這回直接把那韃子拍着鼻子都塌了進去,不過腿上捱了一刀。但他還在向前,太高深的道理他不懂,太崇高的理想他也不清楚。
肥球只知道有雷霆書院的學生活着,他的盼頭就能實現。
劉鐵殺到時,肥球一人就做掉了五個韃子,劉鐵砍翻了一個想來趁危偷襲肥球的韃子,扶着他道:“肥球,撐住啊,他孃的,我答應你的事,一定會做到的!你還沒有子侄,你他孃的死了,我怎麼還你這份人情啊!”
被創累累的肥球,又嘔了一口血,咧嘴笑道:“子堅先生,好睏,讓俺磕睡一下,再幫你賣命……”
憑仗着肥球的血性,終於在劉鐵那三百輕兵殺到之前,沒有學生拉響手榴彈。
說實話以韃子的戰力,就算三百輕兵,也不見得就能扛得下這五十人。
韃子要好打,朝廷早就一統關外了。
但在冷兵器的戰場上,勇將往往能夠改變一場戰事的勝負。
肥球也許改變不了太多,但連殺五人的他,還是讓這些韃子膽寒了,三百輕兵手持刀盾從壕溝上方直撲下來,連接又砍殺了七八人,其他韃子立時就失了鬥志,還有三十來人,竟被七連的學生捅翻了六七人,其他都降了。
而這時通過交通壕翻到一號通道二線陣地的楊守隨,帶着兩個連加入了一連、二連的射擊行列,很快最後幾百韃子都跪地投降了,他們受不了,草原的軍馬,並沒有什麼血戰到底的傳統,一旦膽寒,他們就會撤退,而此時被困在戰壕裡,根本就退無可退,投降就是唯一的選擇。
“整隊!整隊!”楊守隨高聲呼喊,邊上鼓手也努力地敲打傳達着他的命令。
第七連和警調連此時除去傷患,湊起來也就一百來人了,吳全義捱了韃子一下近身攻擊,都起不了身,於是便把七連也交給李雲聰指揮。這時劉鐵奔了過來,着急地問道:“杜展之方纔領着三百騎向西邊兜去,看怕是要找機會從三號通道殺出去!這邊得把韃子纏住了,杜展之纔有機會啊!”
楊守隨咬了牙咬,望向李雲聰:“你知道我想怎麼辦。”
“我沒意見。”李雲聰手裡揣着一把遂發槍,卻正在四處翻找不知道掉到哪的槍通條。
“全體都有了!胸牆前方列隊!”
排隊槍斃戰法,第一次在沙場上,登上了戰場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