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京師正是寒氣最盛的時節,晚上不生個火盆、燒個坑,那怕是真的會被凍僵,不過白天總歸還好一些,特別是那些騎了馬帶了奴僕出來踏青的貴介公子、大家閨秀們,活動起來混身的熱氣,把那寒意逼得如霧升騰,箇中若有人肚裡有幾滴墨水的,賦上幾句,倒於這春日裡,也添了幾分儒雅氣味。
只不過今日的京師南邊的郊外,那化了雪的青草地,卻並沒有如前些日那許多的人來人往,只有一個火盆,一張茶几,一張椅子,一具古琴,一壺檀香,一個嘟着嘴滿臉不情願的丫環,還有袖裡籠着暖爐、一襲白色皮袍顯得素雅端莊的佳人。
“還要等多久啊?這鬼天氣,那傢伙怎地還不來!”丫環的嘴嘟得越來越高了,幾乎可以掛上油瓶,她跺着腳,卻教這片郊野裡有了許多的生氣,更是映襯着那佳人的恬靜與秀麗。
佳人並沒有說什麼,也沒有責怪自己的丫環,她看着那琴,伸出纖手十指宛如春蔥,隨意地拂着琴絃,一串音符淌在靜靜的郊外,有格外的空靈與脫俗,便讓那蹦跳着的丫環,也安生了下來,少了許多的抱怨。
這時遠處便傳來了馬蹄聲,有家將騎着駿馬急急加鞭而來,奔近了滾鞍下馬,單腿跪下稟報道:“報!容城先生離此尚有三裡!”卻是勳貴世家方自有的,以軍法治家的派頭。看着那佳人微微點了點頭,家將起身上馬,又往北邊奔去。過了半晌,北邊便有兩騎馳來,還沒奔近便聽馬上錦衣少年吼道,“姐姐,我去迎先生了!初九,跟緊些……”馬跑開了,速度頗快。說到後面半句,已然便就遠去。
大約過了半炷香的功夫,有馬蹄聲不疾不徐自南邊來,張目望去,是一匹黑色高大駿馬,四蹄紛飛之間,卻又如沾染雪泥。馬上一身白袍的騎者,身軀微微隨着這駿馬起伏,混然人馬一體也似,似乎一種莫名的韻律,教人看着不覺生出幾分奔馳的慾望。
“你先下去。”佳人對那丫環說道,本來丫環還有話想要分辯。便看着自家主子眼中不容質疑的神色,扁了扁嘴,終於不敢開口,老實地離開了。馬上的騎者漸漸緩下了馬速,來到了邊上躍下馬來,撫了撫了那駿馬頸上的毛髮,那馬便似通人性一般。用頭輕輕地拱了拱他的胸膛,然後便自己“答答”地跑開了去。
“容城先生回京了。”佳人站了起來,她沒有笑,但眼中有笑意。
來的便是丁一,候着的就是英國公府那位讓丁一傾心的佳人,方纔去迎的,便是張懋,英國公張懋和他的弟子錢初九。丁一望着佳人。並沒有開口說什麼,只是仔仔細細地看着她,過了許久,久到他感覺到天地間的寒意,方纔展顏一笑:“我總記掛你,這是不應該的,你終是不願嫁給我。我也已有了兩個深愛我的女人,自然也不能再負你。只是,看着你,我便開心……蒙你來迎。我是歡喜的,這麼冷的天,你也趕緊回去吧,受了涼,便不好了。”
說罷丁一擡手一揖,轉身便走,不是他絕情也不是他裝模作樣,只是這世間真有一見傾心的人,他倘不走,只怕便走不了。他不敢長留在她身邊,只因他要做的事,一個不慎,便是碎骨粉身的勾當,他哪捨得把她牽連?便連張懋的書信來往,他也是收得八九封,纔回上一封,信裡也盡說些忠君愛國的道理,以免日後有什麼萬一,把她牽連了,卻就是心中難安。
“先生倒是頗有童趣。”在丁一身後,卻就傳來了她帶着笑意的聲音,“這當口還看得着白茅?我在這裡候着先生,又教舍弟人等退避,卻不是因着有死麕於野。”她話音一轉,“我在此候着,卻無先生的情懷,看着的,只是包茅。”
白茅是茅草,包茅也是茅草,但兩者差得很遠。她所說的白茅和死麕,指的是《詩經.召南.野有死麕》所說的:野有死麕,白茅包之。而這首詩的下一句,就是“有女懷春,吉士誘之”,有少女思春,而男子則來撩撥她的心絃,這詩說的也就是男女情愛之事。
包茅卻就不同,《管仲列傳》:“……管仲因而伐楚,責包茅不入貢於周室。”貢包茅於周室,是周代年間,諸侯向周天子臣服的表示或者禮儀,是政治上的事情,跟男女情縤那是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的。她之所以這麼說,是表明了自己來這裡候着丁一,要談的就是政治上的結盟或是敵對,而不是爲了“你儂我儂”。所以她纔會說丁一很有童趣。
她不是沒聽過情話的廖氏夫人,丁一的話,縱是真誠,但對她來說,完全沒有什麼殺傷力,至少從表面上來看便是這樣。對於她來講,張氏家族的長盛不衰,纔是至關重要的事,爲了這茬,她壓根就不會去考慮婚事,一直操持着碩大的英國公府,爲還沒有成年的幼弟,默默守護着這個家族——如果婚姻,那必定與愛情無關,只是政治上的需要。
丁一背對着她,臉上卻不禁一紅,因爲頗有些表錯情、想得太多的感覺。不過在這當口,他也只回過身去,笑道:“你覺得丁某很幼稚?的確是很幼稚。不過,我向來不在意,山便是山,水便是水,我愛慕你,你卻不願與我在一起,而我也沒臉去追求你,這雖是無奈,便看着你,我便喜歡,我自己也是全沒半點辦法的。至於什麼包茅,見諒,我一點興趣也沒有。”
事實上丁一真是希望趕緊回金魚衚衕,洗個熱水澡,換一身乾爽的衣服,再喝上一碗熱湯。就算要談政治上的東西,他也不願意在這鬼地方來談,尤其是穿着被汗水溼透之後又風乾,又再溼透的衣服,在這郊外來談論這等事情。
她便無聲地笑了起來,伸手在琴上撫出一串音符,合着這郊外的春泥新芽,教丁一看着,頗有些醉意,只聽她說道:“英國公府原是不必去參入這些事的,我這麼說,先生意下若何?”她看着丁一點了點頭,方纔又開口道,“只是先生把事情做得太大了,若是我不動彈,只怕日後無論如何,都撇不清的。是以,與其去候着飛來橫禍,不若也分一杯羹好些。”
所謂丁一把事情做得太大,其實更是因爲她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丁一可以瞞過皇帝、廠衛、六部、內閣,但瞞不了這些勳貴世家,他們在軍中有着各種各樣的人脈關係,不單單是趙輔手下那些加入大明第一師的邊軍,就是丁一招收的新軍裡,也同樣有許多人,跟這些勳貴世家,有着很多說不盡道不清的關係——那些兵員在哪裡來?很大的一部分人,不也是湖廣、廣東的軍戶裡,選拔出來的佼佼者麼?
他們就算被丁一如何洗腦都好,他們的父母家人總還是在原來的衛所裡生活着,他們總是會寫家書的,不論寄出之前如何審查,多少總是會有一些話語流露出來的。對於一無所知的人來說,也許這隻言片語根本就毫無意義,寫信的人,原本也不見得是刻意要透露出什麼來。但於勳貴世家來說,對於大約上能猜出個輪廓的世家而言,隻言片語,往往足以證實他們的猜想。
丁一終於停了了腳步,轉過身來左右打量了一陣,攤開手道:“你只帶了一張椅子。”
“是。這椅子先生坐不得,我也坐不得。”她說的哪裡是面前這椅子?她說的是九五之尊的那張椅子!卻聽她又說道,“無論是誰坐,原本你我都只能看着,但若是你我聯手,未必不能把這椅子,教那看着順眼的人來坐,先生……”她說的當然仍是那張九五之尊的椅子。
丁一揉了揉鼻子,笑了起來:“不就一張椅子麼?誰坐不是坐?這有什麼好聊的?不過你着一身白袍,我也着一身白袍,倒是相襯。你若不介意,陪我走走,也許我可以臆想着我的白茅,你可以聊聊你的包茅,不知道小娘子以爲若何?”
“善。”她爽朗地應了下來。
“楊善此人,向來奸滑,卻是不太靠得住。”儘管丁一沒有跟她提起楊善參與立憲事,儘管楊善還是她引來見丁一的,但她緩步行着,卻仍毫不留情地給出了這麼一個評價,“石亨也然,與此等人結盟,先生不覺得風險很大麼?”
丁一袖手走在邊上,踢飛了一塊小石子,笑道:“你笑起來很好看,沒有人跟你說過麼?”
他便和她一起,踏足在這二月的郊外草地,正抽出新芽,用不了多長時間,就將鬱郁蒼蒼生長起來的草地上,春寒,白衣勝雪,遠遠望去,憑誰能說,不是一對極爲相襯的壁人?
只是他很自覺地把白茅放在臆想裡;她很專注地探尋着她關心的包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