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本惡

白啓明陷入了沉思,他明白於軻闡述的觀點並非全無道理,人性之本惡,世態之炎涼,他這出身於卑微貧寒之人最能體會。

當今之世,爲富者,多爲欺壓弱小,強搶豪壓所得,在他們眼中,貧者只是任由他們剝削的牛羊,視之如牲畜一般,他們又怎會以平等這眼光視之呢?

強權者,日夜所思的就是利用手中的權力,從無權無勢的弱者手中掠奪,防範着弱者們任何形勢的抵抗,試問他們又怎會放棄對弱者的壓迫?

出身士族豪門,如崔士奇之輩,即使是智如癡兒亦可靠門蔭獲取官爵,太宗所修的《氏族志》上,他們的姓氏高傲的排在最前,無論走到哪裡,都享受着特殊的待遇,這些士族子弟們又如何會瞧得起他們這些只靠讀書纔出人頭地的庶族呢?

墨子之說如此,孔孟之道又何嘗不是,聖人之言只教導着人們該如何修身、治國、平天下,如何尊禮重教,卻未曾說過,如果當人們執意要作惡該當如何?

“如此說來,炎良之世,便是無藥可解了嗎?”白啓明的眼神從未如此迷茫過,就在此時,他迷失了方向,多少年來的信仰爲之動搖。

於軻沉思了片刻,道:“天下之亂,若禽獸然。故選天下之賢可者,立以爲天子。又選 天下之賢可者,置立之以爲三公。立諸侯國君。又選其國之賢可者,置立之以爲正長。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以利萬民。”

於軻這一段出自《尚同》的寥寥數言,道出的卻是墨學的精華所在,其基本闡述了民主選舉產生**的觀點。從天子到三公,從諸侯到正長,**的各級官員莫不是經民主選舉產生。天子、三公、諸侯,直到地方上的鄉長、里長都必須實行舉賢良之制,自上而下建立起賢人政治的一套平民民主體制,以利萬民。

世界上最可怕的武器不是核彈,而是沒有約束、無限伸展的權力,區區一核彈,殺傷之衆不過十萬百萬,而那沒有約束的權力,卻可令億兆之國陷入絕境,甚至是亡國滅種。

人人都仰慕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之神武,揚國威於八荒,希冀着能遇上英明元首,可以帶領着他們再次走向輝煌的頂點。卻不知,那僅僅是彈指一揮間的榮耀而已,當神聖的帝王們逝去時,他們的子孫卻未必能如先祖一般英明,然而,人們卻只能在他們的昏潰的統治下忍受着江河日落,在付出了無法計算的代價之後,才能再迎來一次短暫的輝煌。

那些載入史冊的千古一帝們,對那些鼠目寸光的人而言,只是一劑精神的鴉片,他們所追求的只是一時的驕傲,忽視的卻是後世子孫的尊嚴。

可悲,可嘆。

墨子的這些言論白啓明並非沒有讀過,只是那時根深蒂固的認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天子乃萬民之父,代天行權,自然該是代代相傳,一姓獨佔,怎麼能是百姓們選出來的呢,這不是太荒唐了嗎。若然人人都有當天子的資格,那天下還不亂套了嗎,多少野心之士都惦念着那皇帝的寶座,戰亂紛爭豈不更加紛起。

“於兄,你這意思,也太,也太……”白啓明想說他說的太不可思議,多有些大逆不道的嫌疑。

“哎呀,某都有些醉了,說過什麼話純屬戲言啊,你可千萬別當得真,來來來,吃酒吃酒。”於軻只是覺得白啓明的思想在這千年之前的唐帝國顯得有點獨特,有那麼幾分接近現代人的普世價值,故而才一時興起,以隻言片語點撥,這時卻又只好以裝醉來推諉。

白啓明心裡愈加的糊塗,就那麼一直思索着《尚同》之言,一邊被於軻一杯接一杯的灌着酒,他酒量本就不行,不多杯下肚便醉得一塌糊塗。

“白兄,白兄,別醒啊,再吃一杯。”於軻試着搖晃呼喊他,他卻醉得和一頭死豬似的,嘴裡邊不斷的哼哼着“環兒,環兒”。

於軻的醉意頓無,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有醉,他輕手輕腳的解下了白啓明身上的玉牌,那是進出刑部各堂的通行令牌,而後將在屋外侍奉的朱溫叫了進來,將令牌遞給了他,吩咐道:“今夜你就拿着這領牌潛入刑部衙門的證物庫,將那封書信給燒了。”

朱溫收下令牌,疑道:“兄長,證物庫物證甚多,某隻怕不易尋到那封信。”

於軻一笑,道:“那你就一把火,把整個證物庫燒成灰燼吧。”

朱溫一怔,道:“某明白了,請兄長放心,某一定不辱使命。”

於軻拍拍他肩膀,囑咐道:“某相信你,小心一點,進去的時候別太引人注意,另外辦事要利索些,要在他醒來之前把令牌還回來。去吧。”

卻說朱溫去後,於軻一直在白啓明家中等候,白啓明爲官清廉,不收賄賂,家境情況與別家官吏相比,可謂是一貧如洗,故家中也未僱有什麼僕人,如此一來也不易引人耳目。

三更之時,西面沖天火起,緊接着便有人敲鑼叫喊着“走水啦,走水啦”,於軻暗想:“一定是朱溫得手了,不過,可千萬別被抓到啊。”

於軻的擔心是多餘的,朱溫這樣歷史上的一代梟雄,連改朝換代的驚天這舉都能完成,又何況是一件小小的任務。火起後的不久他便翻牆而入,安然無恙的出現在了於軻的跟前。

於軻笑了,韋保衡啊,明天你就等着人頭落地吧。

當白啓明醒來時,渾然不覺昨晚發生了什麼事,於軻和朱溫也亦不在,他愣了半晌纔想起是喝酒喝多了。

推開門,金色的朝霞奪目而入,剎那間,他有種恍惚如夢的感覺。

怔怔的望着天日紅雲,彷彿魂遊在外一般,腦海中紛亂的是昨夜與於軻的那些對話,就像是一堆亂麻,在利刃的裁剪之下,迅速的被撕開。

當清晨第一縷風撫而而過時,他的眼神中陡然間閃過從未有過的興奮,彷彿就在這眨眼之間,悟到了什麼人生的真諦。

釋然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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