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安記得很清楚,上次和上上次,52赫茲是如何兇猛地浮出水面,幾乎沒給他和小鬚鯨留下任何迴避的空間,但這次它在距小船兩三百米遠的地方就現身了,尾鰭慵懶地拍擊水面,以較慢的速度向這邊接近。
鯨的視力普遍不好,但在這個距離上起碼能看到小船的大致輪廓。它一定是既驚訝又疑惑,爲什麼能發出和它相同波段音頻的“鯨”居然這麼小?
它游出一道弧線,像是打算繞着小船觀察一番。
看到它這副樣子,張子安知道世華的歌聲起作用了,不再是以前那位暴躁老哥……或者老姐,但依然無法判斷到底有多大的作用。
隨着它的接近,他心裡暗暗叫苦,因爲一頭龐然大物以緩慢速度接近的壓迫感甚至還強於它突然出現造成的震驚,簡直就像是一輛火車低速駛來而他出於某種原因只能留在鐵軌上,寄望於火車能及時停下來。
等它更接近的時候,他終於觀察到它體表的一些細節。
以鯨而言,它的長相非常獨特,甚至可以說是有些奇怪,從頭至尾體長約25米,也許再長一些,畢竟他沒有參照物,純粹靠目測。
它的樣子接近於長鬚鯨,但是體型比長鬚鯨粗壯,頭部如藍鯨那樣略微彎曲,鯨鬚是黑色的,背部也是藍鯨那樣的青灰色,但是側腹的皺褶區域是長鬚鯨那樣的白色,其他的側腹則同樣是如藍鯨般的青灰色斑紋。
除此之外,它的背鰭小得與體型不相稱,如長鬚鯨的背鰭那樣高聳如劍,這也是剛纔差點把它誤認爲是鯊魚的原因。
它遊動的過程中,偶爾會半躍出水面,再重重落回水裡,濺起大量浪花。張子安則藉機通過望遠鏡觀察它的身體頭頸底面的特徵。
首先它肯定不是藍鯨,其次它雖然像長鬚鯨,但有幾處長鬚鯨的標誌部位卻似是而非,比如長鬚鯨的右下巴是灰白,而左下巴是灰黑,像是剃了個陰陽鬍鬚,但它不是,它下巴的顏色是均勻統一的。
鯨鬚的顏色也是如此,真正長鬚鯨的兩側鯨鬚顏色不同,而它是相同的。
當它側身轉彎時,微微露出的鯨鬚板較薄,不像藍鯨那麼厚。
綜合以上這些特徵,張子安至少有八成把握它是藍鯨與長鬚鯨生下的混血兒,至於剩下兩成,則必須依靠DNA鑑定才能板上釘釘。
整個20世紀下半葉,人類只確認了5頭藍鯨與長鬚鯨生下的混血兒,即使加上新世紀的一二十年,這個數字也絕對不會超過10,甚至可能根本沒有增加。
顯然,神秘的52赫茲就是沒被人發現的另一頭混血兒,混血造成它獨特的嗓音,也造成了它的孤獨。
另外,在它的遊動過程中,張子安確認它是一頭雌鯨。
跨物種的混血往往意味着不育,比如人們熟知的騾子,但他相信52赫茲與此不同,如果它遇到合適的對象,還是有可能成爲母親的。
騾子不育是因爲馬的染色體數量是64條,而驢是62條,生下的騾子是63條,不配對,但藍鯨和長鬚鯨的染色體數量都是22條,生下的混血兒染色體數量還是22條。
不出意外的話,52赫茲的染色體是配對的,具備生育能力。
它早已成年,所以它聽到聲音後迫不及待地游過來,是尋找伴侶的嗎?
可惜它要失望了,這裡只有一條充氣艇。
張子安靜靜地坐在船裡,無論做什麼都用慢動作,以免快速的行動令它感到驚恐不安。
52赫茲出現的時候,他爲了避免令它過於激動,已經關掉了世華的聲音,只是還把揚聲器留在水裡。
可能是視力不好的原因,也可能是急於一探究竟,它越遊越近,甚至與張子安對上了視線。
它的眼睛與小鬚鯨不同,上下眼瞼各有兩道明顯的褶皺,像是人類的雙眼皮和眼袋,眼珠則是整個的藍黑色,幾乎看不到眼白,像巨大的藍寶石般瑩潤光澤。
接着,它的眼睛微微眯縫起來,嘶地吸了一口氣,身體快速下沉,令海水沒過了它的身體,從海面上消失。
它走了嗎?
不,沒有。
如果這時有一架無人機從正上方拍攝,就會看到碧藍的大海里,有一道巨大的陰影悄無聲息地從張子安的小船下方遊過,只要它猛地浮出水面,他就能體驗到飛翔的感覺。
張子安也清楚自己目前的處境,更加不敢亂動。他身上穿着救生衣,手邊就是救生圈,反正鯨不吃人,只要淹不死,怎麼都好說。
巨大的陰影足足用了十幾秒才遊過衝鋒艇。
它從小船的另一面浮上水面,噗地噴出一道水霧。
此時風從陸地吹向海洋,部分水霧被吹到張子安的身上,帶着一股濃厚的魚蝦味道。
它擺動胸鰭,身體轉了個半圓形的彎,又遊了回來,這次它的眼睛裡滿是期待與渴望,濃烈得幾乎要滿溢而出,即使連張子安都深受感染。
爲期三十年的孤獨,終於有了迴應。
“嗨!”
張子安向它揮揮手,微笑着打招呼。
“你沒有聽錯,聲音就是我這邊發出來的。”他拍拍衝鋒艇的橡膠船舷,“這是我的船,我們來跟你打個招呼。”
52赫茲顯然聽不懂他的話,圍着小船反覆巡遊,不時還潛入水中再次從船下游過,像是在尋找並不存在的同類。
由於遲遲找不到目標,它顯得越來越焦急,動作幅度也越來越大,掀起的波浪令小船上下起伏如過山車,雖然還不到翻船的程度,但這樣下去翻船是遲早的事。
張子安低估了它對同類的渴望,本以爲它聽到迴應之後就會心滿意足地離開,但看它這樣子,倒像是不達成目的就不罷休。
它不離開,那就只能他退避三舍了。
當它又一次游到衝鋒艇的前方時,他悄悄啓動了馬達,撥到倒檔,試着後退,退向海岸。
然而,它馬上發覺了他的企圖,嘩地一下就追了過來,繞過小船堵在他的退路上,不放他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