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漓這答案將百里九歌怔住了,她不解的盯着他的眼睛看,難以置信、卻有些雀躍的問道:“你怎麼想到去鳳凰谷了?”
“自然是去拜會你的師父。”他說的清淡,卻柔軟而窩心,“一直沒陪你回鳳凰谷,是我的不對。如今終於能離開商國,我也當陪你回門,去拜見岳父了。”
聽言,百里九歌心中的雀躍頓時鼓譟起來,化作滿滿的喜悅和感動。
“墨漓!”她開懷的撲到他懷中,朗笑起來:“太好了,我還正想着好久沒回去看師父,不知道何時有空呢,真謝謝你能和我一起去。還有孤雁那傢伙肯定沒少和師父說你壞話,我得帶你去向師父澄清一下,免得師父氣大傷肝、偏看了你!”
墨漓微微無奈。她的師兄,倒真像能幹出這種事的人。只不過都已經是一家人了,該盡的孝道他自會盡。
於是哄道:“無妨。”
“嗯,那就說定了。”百里九歌鬆開了墨漓,接着朝段瑤和子祈拱了拱手,笑言:“你們是要回曇花谷了嗎?那我們便分道揚鑣,下次再見了,大家可都要一路順風。”
段瑤點頭笑答:“代我和子祈向易方散人問好。”
“沒問題沒問題,都是七花谷的人,彼此都是一脈!”百里九歌開心的說完,又望着墨漓也向那兩人拱手施禮。
一切商量好了,墨漓牽了百里九歌的手,兩人一起乘上崑山雪凰,改道朝着鳳凰谷的方向飛去了。
當雪凰飛上高空時,百里九歌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小容怎麼樣了?他也會回曇花谷嗎?還有容儀……”
提到容儀,墨漓便想到了那日去容府探望時,感受到容儀的眼淚似是讓他那一塊皮膚找回了正常人的體溫。他淺淺蹙眉,回道:“子謙志在遊歷列國,寫一本傳記,想來應該不會在朝都久留,或許往後會帶着容儀吧。”
“這樣啊……”人各有志,但願小容能達成所願了。
只是,百里九歌一想到容微君,便又想到了好多好多的人,殷浩宸、吳念念、殷烈火、顧憐、鴇母、元皇后,還有奉國將軍府的人們……這一年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都還沒有終結,但自己卻要離開他們的這片小天地,雖然往後定是還會相遇,但此刻想想,仍是不免去牽掛友善之人、嗟嘆敵對之人。
卻是一想到百里青萍和百里紫茹,百里九歌便冷冷的笑了:“那時候百里青萍拿二孃的性命要挾我,逼着我交出鬼罌粟的解藥,我一生氣便丟了張整人的藥方給她,想必她現在肯定不好受的很。”
這樣嗤着,百里九歌甚至能想象出百里青萍成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模樣。自作自受罷了,當真活該!
就和百里九歌所預料的一樣,此時此刻的百里青萍,已經被那張整人的藥方給害慘了。
原本藥方到手的時候,百里青萍樂得不行,趕緊讓宮婢去太醫院抓藥,按照藥方熬製好了藥便喝下去,接着不出一夜的功夫,身子裡的痛楚倒是真的消減了不少,百里青萍便趕緊繼續喝藥。
可是後來,也不知怎麼了,她的臉上和脖子上開始長紅疹子,癢的不行,她忍不住抓撓,可越是撓那紅疹子長得越快。結果竟是不出半日的功夫,百里青萍像是得了天花似的,一張臉簡直噁心到不能看的地步。
爲此百里青萍急得團團轉,趕忙叫太醫過來診治,可太醫們全都表示,她體內的毒的確是全部解掉了,只是這紅疹子又是種沒見過的毒,太醫們實在不知道如何用藥。
容貌沒了,百里青萍羞惱的沒法見人,也沒法化妝,索性將自己的胭脂水粉送給百里紫茹去用。
可那胭脂裡分明全是鬼罌粟的毒!於是,這之後,百里紫茹便成了鬼罌粟的第二個受罪者。
由於百里紫茹要保命,可解毒的藥方又是會讓人起紅疹子的,百里紫茹簡直不知道要怎麼選。最後被毒的還剩最後一口氣時,實在沒轍了,只好服用瞭解毒藥,自然的,也長了滿臉的紅疹子。
姐妹倆就這麼形同毀容,全都失寵了。殷浩宜此後夜夜都宿在其她的宮嬪那裡,再不來看望百里青萍,說是怕被傳染;而百里紫茹那邊,那個之前總與她歡好的守衛,也按照殷浩宸的命令再不來搭理她,弄得百里青萍獨守空房,一日日一邊撓着滿臉疹子,一邊還要執着手帕擦眼淚。
此事很快就在朝都城傳開。原本百姓們熱議着那日法場上的種種,這會兒又開始拿着百里青萍和百里紫茹的事當笑料,連帶着把百里越也嘲笑了。
這下,奉國大將軍淪爲整個朝都的笑柄,百姓們甚至說那姐妹倆是遭了報應才生這樣的怪病,尤其是百里青萍那狐媚子,毀容了最好,省得總蠱惑那昏君一起幹荒唐事!
然而接着,許多私下裡議論的傳聞,竟是一夕之間被傳得沸沸揚揚,包括昔日裡殷浩宜玩弄百里紅綃之事、百里青萍假傳聖旨斬了百里紅綃和孟復將軍、還有百里青萍陷害元皇后並戕害嬪妃、殷左相之死的所有內幕、甚至殷浩宜對百里九歌的所有威脅……
這一樁樁一件件,全都被傳得
繪聲繪色,從朝都傳到大商的每一個角落。一時之間,舉國之人都在聲討昏君和佞妃的種種惡行,唾沫星子猶如憤怒的海浪般,簡直要將殷浩宜和百里青萍給淹沒。
輿論的力量,令整個大商像是在經歷一場動亂,殷浩宜甚至不得不派人四處鎮壓,於是,衝突和流血不斷髮生,這種以暴制暴的做法,使得大商百姓們更爲怨聲載道。
對此,殷浩宜氣得要吐血了,心裡萬分明白,這都是墨漓搞出來的!定然是墨漓命他的手下們到處製造流言,才令他這般應接不暇。
殷浩宜後悔自己雖然一直在防範試探墨漓,卻還是低估了他的水準,沒早點誅殺他,結果現在被他搞得這樣狼狽!他後悔的腸子都青了。
這會兒,殷浩宜氣得狠狠揚袖,一掌拍在桌案上的一封信上。那封信,竟然是樑國景承帝命人送來的!
景承帝親筆寫信威脅了殷浩宜,上來就直說如果殷浩宜敢追殺周世子和世子妃,那大梁邊境上那十萬將士,必然第一時間殺入商國。
樑國強盛,景承帝又霸道難惹,這讓殷浩宜氣得牙齦都出血了,打死都想不明白,那景承帝到底爲什麼要力挺墨漓。
此刻望着書信上景承帝那霸氣十足的行楷,就宛如樑國的精兵將士們舉起了利刃,齊齊對着殷浩宜。這會兒哪怕他是中了邪,都再不敢去追殺墨漓和百里九歌。
卻說另一方面,仍舊留在朝都的靳芝,一面留心朝都的種種傳言,一面繼續尋找着有關河洛國五皇女的蛛絲馬跡。
她的心中始終抱着一份希望,相信他們的五皇女洛相思,一定來過朝都城。
某日,靳芝從一位命婦的口中聽聞,宮苑裡的藏書閣裡,各種秘辛都應有盡有,說不定就有關於河洛五皇女的記錄。
於是,靳芝立刻去求見了殷浩宜,在他的許可下,輾轉去宸王府,求殷浩宸借她進入藏書閣的許可令牌。
可是靳芝來的時間並不好,因爲自從墨漓與百里九歌乘着崑山雪凰離去後,殷浩宸便陷入沉痛的漩渦之中,日日酗酒,甚至有一次強拉了百里未明去酒肆,喝了個不省人事,百里未明只好帶人將他送回來,最後吳念念伺候他歇下時,還被他在昏醉中抽了一袖子,差點腦袋撞在桌角上。
今日靳芝求見時亦是這般光景,殷浩宸提着酒罈見了她,沉冷的眼底有着痛徹心扉的碎光,瘋魔了般的聽不進靳芝的話,一個勁的趕人。
管家不斷向靳芝賠罪,卻也被殷浩宸誤傷,頻頻嘆氣。
最後是吳念念站了出來,以王妃的身份說服了管家拿出藏書閣的許可令牌,交給靳芝,並對靳芝道:“王爺爲情所苦,念念實在不想看他作繭自縛的樣子,念念心裡好疼。靳丞相,真的對不起,都怪念念沒有辦法讓王爺振作起來,才害你在這裡耽誤了這麼久。”
靳芝畢竟也只是爲了拿許可令牌,最後拿到就行,自然不會責怪吳念念什麼,反倒看她如此掛念殷浩宸,心裡不免有些悲涼了。
“那宸王妃,真是個命苦之人啊。”靳芝在離開宸王府後,這麼對自己的侍女說起,“丈夫心繫別人,她還嘔心瀝血的,即使知道這樣下去也沒有結果,卻還是無私的付出。”
說說也就罷了,靳芝接着便去了藏書閣,進入閣中,準備翻閱各類書籍。
藏書閣裡,濃烈的薰香和書香縈繞在周身,靳芝望着一排排書架,淡凝着眉眼,開始認真耐心的從最近的書架找起,一本一本的翻閱查看,每一本都不放過。
由於藏書閣中的書籍太過,且靳芝已經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是以,當她突然之間感受到疲憊的時候,朝着窗外一看,才發現太陽已經就要落山了。
這會兒有宮婢穿梭在旁側,點燃了燈燭,靳芝在光影重重的小空間裡,走到了最後一個書架前,突然覺得只怕今日的全部努力又是功虧一簣,這最後一個書架上也沒有多少書,又怎能找到關於五皇女的事呢?
靳芝絕望的嘆氣,已經心灰意冷了,想了想還是離開吧。
轉身就要走的,可這時候,旁邊一個過來添蠟燭的宮婢沒想到靳芝突然轉身,兩個人就這麼撞到了一起,那宮婢手中的蠟燭被撞飛出去,正好飛落在那最後一個書架上,頓時一本書遭了秧,着火燒了起來。
“快些將火撲滅!”靳芝連忙喝道,她好不容易進一次藏書閣,可不能引起其他麻煩。
於是兩人手忙腳亂的撲滅了火,可因爲動作慌亂,書架上掉下來好幾本書。兩人這便俯身蹲了下去,撿起了書拍乾淨,一本一本的要歸回原位。
此刻,靳芝手中拿着的正是一本手札,竟然是已故殷左相年輕時候所寫的日記,看起來是個拓本。
靳芝也沒在意,隨手翻了翻,倒是瞄到了裡頭有“壬午年七月”的字樣……
一切都是那般突然,猛然間,靳芝那原本已然疲憊的臉上,頓時驚現萬分激動的表情,催得灰冷的心瞬間燃燒出滾滾熱情。
靳芝的身體開始顫抖,差一點將手中的拓本弄掉在地。這一瞬的她被
胸中滿溢出來的狂喜所淹沒,幾乎要當堂跪地。
找到了,終於找到了!她終於找到了河洛的五皇女殿下!這回她不會再弄錯了!
殷烈火,已故殷左相的養女、現在的護國郡君!原來她,纔是尊貴的皇女殿下洛相思!
得知這個喜訊,靳芝激動的淚眼滂沱。她趕忙離開了藏書閣,激動的就要找去護國公府,卻又忽然意識到,萬一殷烈火不願認祖歸宗怎麼辦?
靳芝畢竟是一國丞相,能做到這個位置,自然是見識多也遇事多。
她斟酌再三,沒有直接去護國公府,而是連夜面見了殷浩宜,將此事稟報給了他。
於是翌日,殷浩宜在早朝時,便下了詔令,宣殷烈火入宮。
這一日,殷烈火清楚的記得是庚子年十一月初一,這個將她的人生徹底改變的日子,直到很多年後,她還記得刻骨銘心。
這一日,她便在大商朝堂之上、文武百官的眼前,被靳芝宣佈了身份,再看見殷浩宜拿出殷左相的那本日記拓本。
在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面前,殷烈火的表情宛如一張白紙,白的毫無血色,卻又冷的除了白就再無其他顏色。
這就是她的命運嗎?她蕭條的冷笑着。老天爺便是不願讓她去周國追隨墨漓,而非要讓她成爲河洛國的五皇女?
她的願望原是那般簡單,只是追隨一個人而已,可這都成了泡影,永永遠遠的破滅了,何其悲涼啊。
“殷烈火,”龍椅上的殷浩宜,這些日子都在爲墨漓的事情和大商的輿論所頭疼,這會兒無力的說道:“既然你是河洛國的五皇女洛相思,那便收拾行裝,隨靳丞相去參見河洛女帝,早日認祖歸宗吧。”
如是說着,殷浩宜只覺得,反正殷烈火也只是一個腿不能行的殘疾女子,可有可無,就算身份貴重了,也威脅不到他這大商的九五之尊。
殷烈火冷冷的笑了,那蕭條的笑容,似漠然直視這世間的貪嗔癡恨,帶着絕望中生出的一抹凌厲和堅決。
“靳丞相……”她緩緩的說起了:“我剛出生之後,就被人毒殘了雙腿,毒啞了喉嚨,拋棄在沼澤地中。而我的生父,也莫名其妙的死去。這些,便是您口中的河洛國所帶給我的事……而現在,我是不得不回到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是嗎?”
靳芝的心中無端的一驚,想了想,溫和恭敬的說道:“五皇女殿下言重了,昔日的那些事情,都是歹人的陰謀所致。如今的河洛國在女帝陛下的統治下,上下一心,何況您是女帝陛下想了十八年的小女兒,她怎忍心讓您再受半分委屈。事情都已經過了十八年了,早已物是人非,所以五皇女殿下不用再擔心什麼,儘管放心即可。”
放心?殷烈火笑得如一朵垂死凋零的海棠,冷冷望着靳芝,心下是平靜與蒼涼。
“好,我回河洛。”幽幽的應承聲,驀然從那脣紅齒白中飄出,卷着森涼的冷氣。
殷烈火知道,她是逃不掉這份宿命了。既然如此,那她便用一顆沒有溫度的心,去迴歸河洛、去面對昔日那些想要置她於死地的仇人們。
她會將那些人全數踩在腳下,哪怕是踩着他們的屍骨,哪怕是白骨如山,她也要將河洛國握到手掌心中,襄助周國,覆滅商國!
爲了墨漓,也爲了報養父養母之仇,她寧可負了河洛,也不教河洛再負她!
至於靳芝……你就擦亮眼睛,等着看吧。
“靳丞相,我只盼您將來不會後悔將我尋回河洛。”
這漠然到骨子裡的一句話,令靳芝的心中狠狠打了個顫,滿胸腔都堆積起了冰雪,這會兒只覺得殷烈火那灰暗的眸底有着一種她無法想象的決然。那是極致的冰冷、殘酷、甚至如修羅般的無情!
但殷烈火沒有再看靳芝,而是向殷浩宜告辭,旋着輪椅離開了宮苑,回去護國公府。
她要踏上屬於她的征程了,而在這之前,她要將護國公府的衆人遣散,並將顧憐送去安全的地方。
但當殷烈火回到護國公府時,卻看見墨漪在她的府上,而顧憐儼然已經和墨漪商量好,要一起去周國。
殷烈火冷冷的瞥着墨漪,值此一刻,竟是忽然覺得,這個人好像並非完全忠於墨漓,而像是另有一套神秘的私事在做。
望着顧憐和墨漪離去,殷烈火也不由多了個心眼,記下了墨漪的這些奇怪的行爲。
待遣散了府中衆人後,整座府邸,便只剩下殷烈火一人。她靜靜的坐在花園裡,任着飄零的落葉拂面,冷冷的、自嘲的放聲大笑。
來時孑然一身,去時形單影隻,不是她身邊的人都是過客,而是她自己,生來便是這世間的過客!
仰望天空,殷烈火忽然想着,在那遙遠的看不見的地方,墨漓怎樣了?九歌怎樣了?他們,該是一起去鳳凰谷了吧,那真是恬淡的、幸福的生活啊。
而自己……呵……
眼淚不由自主的流下,殷烈火癡癡喃喃:“墨漓,九歌……再見了,再見了……”
(第一卷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