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老天爺聽見了百里九歌的心聲並決定成全她,翌日,她的高燒真的退去了,腦袋裡變的分外清爽。只是一身的汗黏糊糊的將衣服貼在身上,很不舒服,連頭髮都像是洗過一樣溼乎乎的,百里九歌也不在意,坐在牀上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後半夜睡得很好,她竟不知墨漓是何時起牀的,倒是她醒來時身邊已經沒有人了,墨漓睡過的地方還留着淺淺的餘溫。
蹬上繡鞋站起身來,百里九歌稍微活動了筋骨,接着披上斗篷去外面打了一盆水,用內力將水加熱,持一塊毛巾擦拭了身上的汗,大致將長髮也捋順,接着才穿戴梳洗起來。
因着身上還來着癸水,多少覺得有些乏力,百里九歌稍微放慢動作,將一切完成後,去找墨漓了。
可是找了很久,也沒見到墨漓,似乎是不在府中。百里九歌索性又找了一會兒,最終墨漓沒找到,卻是找到了在後花園亭下一起品茶談論的段瑤和容微君。
當三人的視線凌空交錯時,似乎空氣中多了些複雜難測的東西,沉甸甸的壓在百里九歌的心上,令她頗不舒服。
但畢竟是見到容微君了,心底還是有着驚喜,百里九歌揮揮手,呼道:“小容,你是昨晚就宿在世子府的嗎?”
容微君面帶那標誌性的慵懶笑意,一雙眸子似是千尺深的桃花潭水,甚有虛懷若谷的意味。
他招呼着百里九歌過去,笑嘻嘻道:“昨晚閒來無事,就在後院的屋頂上坐着看月色了,不知不覺給睡了過去,一醒來竟是寅時,嘿嘿。”
聽言,百里九歌嘲道:“你看月亮看得是何其專注,竟還能在屋頂上睡着了,真是拿你沒轍!”
“嘿嘿,我也是白日裡太累了嘛。”容微君摸着後腦勺,笑得一派泰然。
卻是段瑤自百里九歌出現後便不發一語,只專注的品那一杯杏花茶,不冷不熱的視線時不時的瞥向百里九歌,每每落目之際,眼底即旋開深深的揣摩之意。
百里九歌心思淺,雖知道段瑤對她定是懷了揣度,卻懶得解釋什麼,只專注的與容微君道:“你平日裡到底在忙些什麼啊,明明是容右相的嫡次子,竟然跟遊方散人似的,還把自己弄得累成那樣。我看你也該學學墨漓,多在家裡休息着,出門也坐馬車!”
一提到墨漓,想起他不在府中,忙問:“墨漓是上哪裡去了?”
容微君笑答:“他呀,當然是去芳菲館給白薔姑娘送錢了。”
百里九歌一怔,這方想到昨日聽見容微君說要今日差人將錢送去芳菲館,這麼說墨漓是親自登門致歉去了?可是,自己不在芳菲館,這事情實在烏龍,也不知道鴇媽媽能不能領會得來。
隨後到了中午,百里九歌在吃過飯後,被容微君逼着繼續喝藥,容微君理所應當的搬出這是墨漓離府前留的命令,百里九歌無語,只好就着蜜棗將藥喝了。
這一整天,墨漓都未曾回來,卻是讓御影回府傳了話給百里九歌,要她早些休息,他尚有些別的事要辦。
御影因着之前那晚商量剷除百里九歌的事,看着有些芥蒂,此番與百里九歌傳話,那古井不波的臉上也微微泛着不自然。
百里九歌也不介意了,聽了傳話就打發走了御影,吃過晚飯、喝下藥汁後,與容微君打了個招呼,早早睡了……
半夜醒來的時候,似是丑時剛至的樣子,百里九歌在牀上伸了個懶腰,有些清醒,不大想繼續睡。
就這樣躺了半晌,忽然,朦朦朧朧間聽到有什麼聲音傳來。她仔細聆聽,那聲音竟是清清淡淡、卻又幽幽遠遠的,一下一下撩動着她的心思。
她有些詫異,這是……琴聲?誰這麼晚了還在彈琴?
猛然間想起兩年前自己闖了墨漓的別院討要九色靈芝那日,曾在踏入別院之時,聽見了曠渺清遠的琴音,彼時奏琴的正是墨漓本人。
那麼此刻,莫非也是他在彈琴?
百里九歌一怔,連忙翻身下牀,蹬上鞋就朝外跑。墨漓也真是的!明明身體那麼虛還大晚上的不睡覺,這是要病上加病嗎?
她推了門,急匆匆的循着琴音找過去,那方向正是後花園的偏僻之處,那裡她不常去的,卻是知道墨漓曾將從周國帶來的曇花種子播種在那片畦地,白日裡無花,夜深了卻是盛放如雪,那場景她並未細心看過。
而此刻,當百里九歌趕到了那裡
時,眼前近似幻夢般的一幕,徹底攫取了她的呼吸,這一剎她失去言語,只呆了般的瞪視眼前的場景。
那是曇花,如一片炫白的海,亦如一場盛世風雪,染得天地間萬般耀目。
月色於花雪之上灑落千頃清輝,那每一瓣花瓣都像是精雕細琢而出的盛品,披着細膩的霜華,朝着正中心的一處蔓延,將這一世風華盡數匯聚於斯,匯聚在那花海中撥琴之人的身上。
百里九歌幾乎神思盡飛,就這樣近乎癡忡的望着那人。
他,一襲荼白清韻,盤坐於萬千曇花間的一方平臺,鶴氅載了那璧色月光,將朵朵繡描的曇花旖旎曳地,真真假假、溶溶不分。
墨發半束,發上簪着的荼白色玉簪將月色分落兩畔,一側明亮如水,一側幽暗惑人。而他,就在這亦真亦幻、時清時魅的流光暗影下,拂動一張瑤琴,任那修長十指靈活而蒼勁,任那清雅眉目如畫般攝魂奪魄。
一音一顫,叩擊心絃,仿是清雲來天地;一舉一動之間,宛如九天之人爲凡世譜寫一曲,宮商角徵羽,傾絕代風華。
百里九歌已然忘卻了一切,眼底、心底、唯餘這澹月夜色、曇花如雪,還有那集了萬千風華於一身之人。
耳畔,除了他的琴聲,竟是再也聽不進別的,只傻了似的望着、聽着,任靈魂飛出軀體,嫋嫋繞繞的纏在他身邊,難以離去……
不知是過了多久,有個身影從黑暗中走出,飄飄灑灑的落於墨漓身旁。
百里九歌癡忡的望着突然出現的容微君,卻是無法抽出自己的意識去在意他,只這樣怔怔的望着容微君持起那支短小的翡翠玉笛,置於脣邊,像是要與墨漓合奏……
琴聲倏地戛然而止。
這冷不丁的驟變,擊碎了百里九歌近乎陷溺的幻夢,激靈靈的一回神,這纔看清楚是墨漓停下了琴,偏首仰視身旁的容微君,輕語道:“不可吹笛。”
容微君的嘴角抽了抽,彆扭扭的問着:“爲什麼?”
“你那笛聲高亢明亮,會吵到九歌。”
聽言,容微君的表情變的十分豐富。“墨漓你不厚道啊,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嘛。自己彈琴彈得暢快,也不怕九歌被你的琴聲干擾。”
墨漓隻手撫過琴絃,解釋:“梆笛歡快、易惹人亢奮,琴音卻是爲了靜心而奏,何況我方纔彈的是安神之曲。若是九歌尚在夢中,定能好好睡着。”
容微君的笑容更爲意味深長,“難以相信你會這樣維護她,總有個原因吧?”
“原因嗎……”墨漓清淺嘆道:“她原是個好姑娘,實在不適合人心紛雜之地,她太辛苦,便讓她好好睡吧。”
這番話,讓百里九歌溫暖的無言以對,那溫暖如排山倒海滾滾襲了上來,撼動着她的心。
原來,墨漓待她,真的是發自內心的真誠……
這一刻,心口似出現了一道裂縫,彷彿是招架不住這份溫暖而變的柔了、軟了、也彷彿離着墨漓越來越近……
冷不丁的,容微君的聲音穿過萬千曇花,慵慵懶懶的傳來:“嘿嘿,墨漓你失算了,九歌還是被吵醒了,你看,她不就在那兒嗎?”
被容微君這麼指了一下,百里九歌忙走了出來,笑道:“小容你說錯了,我不是被琴聲吵醒的,墨漓彈琴的那會兒我已經醒了,就是想着墨漓怎麼不注意身體,這才找了過來。”
她縱身而起,紅裙如舞動的鳳羽凌風飄蕩,瞬息之間,便落在了兩人所處的那方平臺,快速來到墨漓身旁跪坐了下去,薄斥起來:“你也真是的,明明就該好好養身體的不是?居然半夜三更還在吹着冷風彈琴!趕緊進屋休息吧,我再去給你弄一碗熱薑湯!”
墨漓神色微動,清清淺淺間眸光裡流動着月影輝色,柔和卻又瞬息萬變,良久良久,柔聲的應了一句:“沒事的。”
倒是容微君興味盎然的提議:“難得九歌也出來了,若是進屋休息得多沒意思啊?九歌,你唱首曲子給我們聽聽如何?要不了多久的。”
“讓我唱曲?”百里九歌扭頭望向容微君,笑答:“這我可不在行,只怕我唱出來的你們都沒法聽!”
“嘿嘿,過謙、過謙啦!”容微君擺着寬大的袖子,繼續笑着慫恿她:“你不是素來不拘的嗎?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管它在行不在行的作甚!”
這話讓百里九歌茅塞頓開,
仔細一想,自己可不就是這樣隨心而爲的人嗎?管它唱成什麼樣子,唱得開心了就好!
遂大喇喇的一笑,起身,紅裙飛揚,如瀑黑髮一甩,啓脣,恣意高唱: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爲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爲我傾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復醒。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爲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一番歌來,五音繁會,氣象不凡。
百里九歌自知對唱歌極不在行,卻不知自己字裡行間灑脫奔放、一氣呵成,只憑着心中感覺便高歌出大起大落、忽翕忽張的氣勢,酣暢淋漓之際似笑看世間縱/橫捭闔。白雲從空,隨風變滅,許是她聲音到底帶了幾分女性的婉轉,這一曲起落,便是少了分豪邁狂放,多了分逍遙灑脫!
歌聲落下時,容微君陡然一敲翡翠短笛,由衷高嘆:“此種格調,從心而化……九歌,好氣度!”
百里九歌略怔了下,轉瞬朗聲笑道:“你太過譽了,唱歌這東西我真不在行,就是想怎麼唱便怎麼唱的!”
容微君但笑不語,目光卻是有意無意的瞟向墨漓……
這一瞬,他在墨漓的眼中捕捉到一抹溫柔的色澤,雖是曇花一現,但那眼波流轉間的憐惜之情,還是沒逃過容微君的眼。
心中似是明白了什麼,不由的暗自低笑,意味深長的勾着脣角,再度心生捉弄並看戲的念頭,笑了起來:“墨漓的琴曲可都是彈出了他思緒的,九歌你要不要聽琴說意?我看挺好玩的!”
好玩麼?
百里九歌不解的睨着容微君那張笑得心安理得的臉,哂道:“我看你這樣,八成是有什麼陰謀!”
“陰謀?我像麼?不就是讓你說說墨漓的心理嘛,看把你激動的,有那麼難?”
“這不是難不難的問題!”
百里九歌嗔他一眼,對墨漓說:“趕緊回屋休息去吧,你這身子骨多撐一分我都要擔心,小容說的那什麼聽琴說意,還是改天爲好。”
容微君卻是不讓步,“別改天,就現在,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兒了,就一會兒功夫的事,不會有大礙的。”接着衝墨漓睇了個戲耍的眼神,“墨漓,你彈你的就好。”
墨漓不語,就在百里九歌要開口反駁時,撥動了琴絃。
錚的一聲,弦起鳳鳴,掀動晚來風起,曇花如雪搖曳。
百里九歌本還想阻止的,可一見到墨漓彈琴時那專注的神色,便難以將勸阻的話說出口,就這樣望着他在萬千曇花的簇擁之下,起弦落弦,暗香浮動。
那五音繚繞在耳,聽得出他只是信手而彈,百里九歌只好也專注的聽着,想要感受容微君所說的墨漓的深心思緒,可聽着聽着卻又覺得心馳神往,仿是到了另一方土地,看遍世態炎涼,卻偏不堪得吐露這究竟是怎樣一種感覺。
心念一動,這一瞬想到了什麼,百里九歌順着心中的感念,呢喃着:“說真的,我難以用語言描述這琴曲的意思,但我想起從前聽過的一首歌,和這曲子似有異曲同工之妙。要不我唱出來給你們聽聽?”
容微君笑着眯了眼,“先說說曲名是什麼。”
“那曲子是叫《謂我》。”百里九歌答:“據說,是亡國的蓬萊皇室遺孤所作。”
“錚”的一聲,琴音驟停,這一刻墨漓的指尖好像失去了控制力,在琴絃上劃出一道乍然刺耳的聲響。
他仰頭緊緊盯着百里九歌,幽月般的眸中涌出太多起伏不定的情緒,明明暗暗的說不清是什麼。
這般難以形容的波動被百里九歌看在眼中,心底又是疑惑,又是輕顫。
墨漓……爲什麼聽到“蓬萊”會反應這麼奇怪?她不解。
再思及之前,容微君也是說到蓬萊國時,戛然而止……
一個驚訝的念頭產生在百里九歌的腦海中。難道,他們和蓬萊國有什麼淵源?!
註釋:歌曲謂我是古風圈子歌手小曲兒的歌,大家可以去找來聽聽,很有感覺。這裡借用下,我愛小曲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