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館二樓的樓梯末端,百里九歌悄然走下,在黛黛等人異樣的目光中,離開了芳菲館。
似乎在臨出門前還聽見黛黛她們在詆譭顧憐亂收容人養傷。
眼下二孃的事情重要,百里九歌也只能將黛黛等人對顧憐的攻擊記下來,先去奉國大將軍府尋班琴了。
只是,任百里九歌沒想到的是,在踏入奉國將軍府正廳的那一刻,發生了一件讓她幾乎要心跳停擺的事情!
整個大廳被掛上了白幡,只見將軍府的一干人,披麻戴孝跪了一地,衝着一口漆黑的棺材抹着眼淚。
滿屋的哭聲聽來悽悽切切,如殘酷的細聲勒住了百里九歌的心,越勒越緊。整間屋子裡似是下了場白茫茫的大雪,白的慘烈,那雪白的顏色無情的堆積,悲痛的冷意凍穿了百里九歌的軀體。
她呼吸一口,只覺得吸進肺裡的是冰碴子。強忍着保持鎮靜,開始在滿屋子的身影中搜尋班琴。
可突然間,只見地上跪着的一人猛地起身,哭喊着便朝棺材撞了上去!
百里九歌大驚,身體快過思維,在衆人的驚呼聲中飛身而去,堪堪在那人撞上棺材前便撲在了棺材板上!
“唔——”那人撞在了她身上,她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只覺得骨頭都被撞碎了。
雙手仍大張着扣在棺材上,用纖瘦的身軀架住那人,使出渾身力氣翻身將它給抱住,卻不料它掙扎得太過厲害,竟撞得她再度後背磕在棺材上!
百里九歌的口中噴出一口血來,正好澆在那人臉上。
這一捧鮮紅令它悽身一顫,臉上血淚交融,怔怔大哭:“九歌……九歌……!”
“二孃?!”
百里九歌連忙扶住班琴搖搖欲墜的身子。這身子好冷,像是所有的溫度都失去了,只留下死灰枯槁般的冰涼!
知道二孃方纔是想隨着紅綃去了,百里九歌放聲道:“二孃,你冷靜一些,不要做傻事!”
“不!九歌你不要攔着我!”
班琴掙扎着,血淚飛濺,“沒有紅綃我就什麼都沒有了,那我還活着做什麼?紅綃……你爲什麼這麼傻,爲什麼要和孟將軍私奔,把自己推上死路……”
百里九歌的心猛地一痛,班琴痛楚而無心的話語,卻戳中了她心頭最致命的傷。這一瞬心間鮮血淋漓,幾乎要被無盡的自責所吞沒之時,強忍着找回了冷靜。
她死死抱住班琴,厲聲嗤道:“二孃你要知道,大姐也有權利追尋自己的幸福,而能給她幸福的只有孟復!如今她雖是不在了,卻到底是和所愛之人共赴黃泉,此後一路相伴!你說我是自我安慰也好、自欺欺人也罷,可大姐被處決的那一刻,我是親眼看見她和孟復都帶着笑看顧彼此的!”
見班琴的動作似乎小了些,繼續道:“何況站在大姐的角度上想一想,如果我是大姐而你是我娘,我只會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而不是尋死覓活的追着我到地獄來!二孃,你要好好活下去,爲了大姐也爲了你自己,你明白嗎?!”
班琴的眸底彷彿碎了,像是支離破碎的玻璃瓶般,混合着細碎的沙子和血的顏色,教人不忍直視。
她淚眼婆娑的盯着百里九歌,不斷的啜泣,終於像繃緊的絃斷了般,哭着軟在了百里九歌懷裡。
見班琴不再自尋短見,百里九歌總算鬆了口氣,剛想拉着班琴離開這裡,卻見百里越穿着一襲喪服走了進來,左右兩邊跟着一身白的趙倩和百里紫茹。
當看見百里九歌時,三個人的臉色不盡相同。
百里越冷聲道:“不肖女,你來幹什麼?!”
百里九歌懶得看他。這人身爲紅綃的爹,卻那般冷血無情的將紅綃推到死地。如今棺材已放在這裡,二孃差一點也跟着死了,百里越卻還姍姍來遲!
見百里九歌的眼神帶着蔑視,趙倩嫌惡的諷刺起來:“九歌,你那是什麼眼神?紅綃雖然罪無可恕,可畢竟是我們奉國大將軍的小姐,也算是我半個女兒。此刻這裡是靈堂,大家都穿着素服來弔唁她,你怎麼還能穿得這樣喜慶呢?”
自己穿得喜慶?紅衣麼?
百里九歌幾欲大笑,忍無可忍的指着幾人,縱聲嗤道:“這奉國大將軍爲何這般光怪陸離、黑白不分!我穿的是紅衣,心中卻是慘白如雪。不像你們這些人,各個披麻戴孝白成一片,心卻是黑的不能再黑了!”
“你……!”百里越的臉又綠又紫,一口氣沒接上來。
百里紫茹忙道:“九歌姐姐,大家原本都已經夠傷心的了,你又怎能……”
“你閉嘴!”百里九歌喝斥。這整日就知道裝柔弱的毒女子分明曾陷害過紅綃,現在還裝什麼裝?!
“百里紫茹我告訴你,多行不義必自斃!你要是再爲了私慾毒害別人,將來死的時候可別怨沒人給你收屍!”
“你說什麼?!”
百里紫茹的盈盈水目化作了尖銳帶毒
的針刺,兩人話都說到這個份上,百里紫茹也索性不管平日裡所維護得形象了,直接仗着嫡女的身份撕破臉。
“百里九歌,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言語中傷我,事到如今我若是還忍着你就太沒有骨氣了!庶女就是庶女,和你那外室的娘一般沒有修養,就知道滿街亂吠!果真皇上把你嫁給那藥罐質子去沖喜太是明智,你這種人留在府裡簡直就是爹丟臉的,也只有那藥罐質子能配得上你這根爛菜葉!”
這番話直如最刻薄的針,狠狠扎進了百里九歌的心頭……
自己那決絕傷人的孃親,縱然給了她黑暗殘酷的童年,將那一道傷疤永生的留在她的心口上……可是!那畢竟還是她娘!又憑什麼輪到百里紫茹說三道四!
還有墨漓……又憑什麼罵到他的身上!只因他身爲質子、疾病纏身、又娶了她這樣一個沒修養的庶女爲妃,就要遭受這些惡毒的謾罵嗎?
心底的怒火無法遏制的竄滿全身,幾乎就要衝上去將百里紫茹踹出門時,驀地纔想到,自己來此的目的是帶走班琴!
只得狠狠吸氣,用空氣填滿胸腔,壓下滿腔怒火,道:“我想問個明白,你們要將紅綃葬在哪裡。”
百里越冷道:“皇上的妃陵容不下她這不貞不潔之人,我百里家更是不會讓這樣的女兒進祖墳。看在她畢竟是我女兒的份上,就讓班琴將她帶走,隨意處置去。”
百里九歌悲憤不止,怒極反笑,卻只是笑,再不想搭理這冷血無情的父親。
她扶了班琴,安慰道:“二孃你打起精神來,這件事情我來辦,你隨我離開此地,去別處生活。”
百里越眉頭一擰,“不肖女,你要帶班琴走哪裡去?”
“你管不着!”冷聲嗤了他一句,無畏無懼的眼底一抹寒光。
百里九歌扶了班琴便走,只當耳畔那所有阻止的聲音都是狗叫。
這黑白不分的奉國將軍府,她早受夠了,今日不管班琴心頭有什麼顧忌,自己都要將她帶離這個火坑!
就這麼從奉國將軍府帶走了班琴,百里九歌在街上攔了輛馬車,將神情憔悴的班琴扶了進去,復又花錢找了另外一個車伕,將百里紅綃的棺材搬出來,暫且運去芳菲館放着。
她要先安頓好班琴,再找來孟復的屍骨,與紅綃合葬!
壓抑着滿腔情緒,百里九歌回到芳菲館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
芳菲館也開始了營業,陸陸續續有恩客走進館中。
百里九歌不欲引起騷亂,便把班琴和百里紅綃的棺木從後門帶了進去,找了個房間給百里紅綃停屍,接着又將班琴扶進了自己的房間中。
剛給班琴弄了些吃的,鴇母便找了過來,有些煩心的揉着太陽穴,對百里九歌道:“剛纔你進來的時候,雖然走的是後門,卻還是被好些人看到了,結果黛黛她們又找我評理,讓我懲罰顧憐將你帶來樓子中。”
百里九歌這會兒正好給班琴夾了些菜,聽了這話,眼神一沉。
“鴇媽媽,這關顧憐什麼事?黛黛她們是不是太欠教訓了!”
鴇母也氣憤道:“可不就是如此?卻奈何她們都是些無家可歸的孤零女子,我又能拿她們怎樣?”
“難道就任着她們欺負顧憐嗎?不行,我要去把話說清楚了,不能讓顧憐受委屈!”起身就要衝出去。
鴇母連忙攔住了她,反問:“你要怎麼把話說清楚?亮出你的真實身份嗎?你就不怕傳到殷浩宸的耳朵裡,又惹一堆麻煩?”
百里九歌頓時怔住了。是啊,這段時間大喜大悲的,竟是差點忘了還有個殷浩宸。他畢竟對她甚是維護,這種時候要是自己再多事扯到他身上去了,豈不是要更亂更麻煩嗎?
只得不悅的問着:“那你給個辦法,怎麼辦吧。”
鴇母揉着太陽穴,無奈的說道:“好辦法我也想不出來,只是這些天你都以白薔的身份住在芳菲館吧,就當百里九歌神不知鬼不覺被顧憐送出去了。至於你家相公要是過來……唉,你能瞞着也瞞着吧,雖然我估計,他早就把你看穿了。”
百里九歌本是在專心的聽着鴇母的辦法,卻在聽了最後一句時,笑不能笑悲不能悲,抱怨道:“我自會瞞着墨漓的,倒是你怎麼老胳膊肘向外拐,總說他什麼都知道。”
鴇母哂道:“我這把年紀再加上這把閱歷,看人當然看得比你準多了。那周世子決計是個心如明鏡、洞若觀火之人,卻素來是不動聲色的,像你這樣傻乎乎的姑娘能看得透他纔怪了!”
這話卻是戳中了百里九歌心中的一個疙瘩。
她確實看不透墨漓。
所以只能傻乎乎的喜歡着他、維護着他,期待他對她能再特別一些、再多告訴她一些他的事。
她也明白,其實自己根本就是一廂情願吧!而她只是努力告訴自己,不要介意罷了。
可事實上,感情這種東西,她既然嘗過了,
也自然能明白——說不介意,又怎能做到真的不介意呢?
反而只會在一日日的接觸中更加的介意,也更加的深陷其中吧。
恍然間,百里九歌忽然產生了一種幻覺。彷彿墨漓是一盞明燈中的火,明明離她那麼近,可她卻像一隻飛蛾不斷的撲在燈紙上,不論再怎麼努力,也破不開那朦朧的燈紙。
這樣想着,神情也漸漸變深。這副表情被鴇母看在眼裡,有些不是滋味,便道:“別想那麼多了,我也不過是隨便說說,結果把你這開朗率性的女孩給說成了愁眉,這豈不是我的不是了?你就當我是胡亂猜的吧!”
百里九歌回神,也知道這段時間什麼是主要什麼是次要,這會兒惦着墨漓只顧兒女情長,實在不對!
於是回道:“別擔心我,方纔就是因爲在意墨漓而關心則亂罷了,不是什麼大事,就不提了!”
她朝着鴇母走近了些,表情也重新放開,“鴇媽媽,之前讓你替我保存的那一千兩金子,現在都給我吧。”
鴇母略怔,明白百里九歌所說的就是從墨漓那裡敲來的金子。她問:“你是打算使用那筆錢了嗎?”
“是。”百里九歌定定道:“我要用那筆錢安葬我大姐和孟復將軍,剩下的給我二孃置辦些小生意,讓二孃能獨立的生活下去。”
聽言,鴇母和班琴同時露出震驚的目光。但不同於鴇母的是,班琴的眼中再度淌下淚水,與那些還未擦乾的血色融合在一起,一道道淚痕鮮明的刻在她的臉上,眸底充滿了無盡的感激。
“九歌……”她舉步走來,感動的無以言表。
百里九歌卻只是笑笑,自然而然的拉起班琴的手,抱住了她,安撫道:“二孃不必說什麼,整個奉國將軍府裡,只有二孃和大姐不害我,何況上次二孃爲我做得晚飯我還記憶猶新。我娘早就死了,我對她也沒什麼感情,如果二孃不嫌棄的話,就將我視作女兒可好?”
班琴涕泗橫流,答應的話在嘴邊銜着,卻是怎樣都發不出聲來。她只能重重的、不斷的點頭,亦緊緊的抱住百里九歌,渾身顫抖不已。
此刻房內發生的一切,都被窗外浮着的一抹近乎不存在的身影盡收眼底。房中人的沒一句對話,他也清楚到每個字都聽見了,原本毫無表情的臉,這會兒已然充滿了震驚和一抹連他自己都沒預料到的欽佩。
那身影悄無聲息的離開窗口,落在僻靜小巷中。
與此同時,有人徐徐從一間房檐下走出,雙手包裹在紫貂絨錦緞中,神色淡淡。一襲白衣鶴氅,溫柔起伏,在這灰石磚鋪就的窄道中纖塵不染。
御影和御雷就跟在他身邊,御雷笑嘻嘻望着剛從上面落下來的御風。
“世子殿下。”御風壓低聲音,迎了過來。
“嗯。”墨漓清清淡淡的應了一聲,擡眸瞥了眼頭頂那扇窗子,依稀還能聽見裡頭那張揚澄澈的聲音。
御風沉默片刻,將自己方纔聽到的都彙報給墨漓,末了感嘆道:“沒想到世子妃會爲了庶母和同父異母的姐姐,做到這個地步。”
“嗯……”墨漓依舊是淡淡應了,只那眉目間隱有一抹心疼。他道:“九歌善良正義,純潔的近乎是一張白紙,奈何卻被捲入明槍暗箭、爾虞我詐之中。可即便如此,她依舊堅強鬥爭,更處處維護於我。”
聽出流露在字裡行間裡的疼惜和感動,御風眼神一沉,忙道:“世子殿下,切勿感情誤事!”
墨漓清清淡淡的望向他,似笑非笑的反問:“我是這樣的人?”
御風無言。
倒是御雷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卻怕上面窗子裡的人聽見,只好捂着嘴巴悶笑,順帶着說一句:“世子殿下素來感情是感情,理智是理智,黑白分明的很。雖然對屬下等來說這是最好不過了,可是站在世子殿下您的角度想想,這麼做人還真是很考驗意志力啊。”
笑着笑着遭了御風一記厲視,只好止住了笑意,道:“不過世子殿下,您是怎麼知道世子妃就是白薔姑娘的?”
墨漓解釋:“她左手心那道爲了護我而留下的傷痕,還有肩上的刺青。”
“原來如此。”御雷點點頭,又道:“今日世子殿下也見過墨漪公子了,近期墨漪公子會留在朝都。他那邊,要不要屬下去幫襯着點?”
“不必。大哥此人,我足夠放心。”墨漓淡淡的,卻篤定道:“御雷,你這幾天跟着九歌,若是見她有什麼麻煩,便暗中相助。御影,那白色羽毛之事,你加緊調查。”
他望向宮闕的方向,幽月般的眸底,瞬時閃過一泓鋒銳的清冷。
“御影、御風、御雷,這些天我與瑤夫人要暫時離開朝都,去秋杭那邊部署。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世子府和九歌就託給你們和御風了。若是遇上連你們都覺得棘手之事,就去求助子謙。”
三人同時抱拳,齊聲答是,這一瞬嚴肅堅決,如兩柄無堅不摧的鐵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