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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頭一直是個做了就會承擔責任與後果的好光頭,雖然大能的脾氣很抽風很彆扭,但該擔的他不會視若無睹。待他好些,他便上乘雲宗去,本是想去見蒼詰,卻沒想在山腳下就見到了外出歸來的真如。如今真如已是青年人模樣,景喚哪裡認得出來,只依稀覺得有些微面熟罷了。
但真如卻記得光頭啊,他還折磨過光頭幾天呢,怎麼可能不記得。而且這明晃晃的光腦殼,怎麼都不會忘記呀,於是真如促狹心一起,跑到光頭身後掐着嗓音,又尖又細地大聲喊道:“阿爹,你來看我的麼。”
與真如一道的淳一趕緊走遠,省得被這精神病連累,他這個師侄什麼都好,就是一大把年紀,卻還是小孩子一般心性,有時帶他一道出門,相當讓人丟臉,相當讓人在世人面前跟他撇清關係。不過,走遠前,淳一還記得向光頭行禮,然後還覺得自己特懂趣味地叫了一聲:“師姐夫。”
真如看淳一:還能這麼叫?
淳一:你管我,滾開,我不認得你。
見光頭沒反應,真如又蹦到光頭前面,在光頭的一臉呆滯中再喊起來:“怎麼,阿爹不認得我了。噢,也是,一晃幾十年就過去了耶,不認得也是自然的。阿孃閉關醒來的時候,也被我嚇一大跳呢,哈哈哈哈……被自己孩子嚇到的父母,阿爹和阿孃真是天生的一對。”
別人說這話,或許會帶出幾分怨懟來,但真如說出來是一味的爽朗與促狹。充滿了“我知道不該這麼說。但是這麼說會讓你不好過。所以我一定要這麼說”的蔫壞。真如是真的不曾心存怨懟,他挺歡快的,沒媽的孩子誰說就像根草了,看真如眉飛色舞,淳一再次走得更遠,他真的不認識這人。
許久,景喚才從呆滯中回過神來,眼神一黯。聲音不自覺地帶出幾分澀意來:“真如。”
見景喚這樣,真如覺得自己有點過分,趕緊擺擺手,跳上雲海攬着景喚的肩,一副哥倆好,不計較的姿態:“阿爹,沒事沒事,我挺好的,大家都對我很好很好。自由自在的長大,是我喜歡的。阿孃說過,人生最難得的是自由二字。我從生下來就擁有,別人還得去求呢。你看我現在,多好是吧,我真沒埋怨過。外公說我天生就是一匹野馬,關起來養是不成的,就得野放着。”
見真如這般懂事熨帖,景喚更覺心中傷痕累累,若他告訴真如,浮蘇已死在他手下,這孩子會如何。自生下來,便少了父母關懷照料,如今再告訴他這件事,他會……會恨他吧:“真如,阿爹……”
看着景喚眼中波光閃閃的,真如嚇一大跳,啊啊啊……怎麼別人家都是阿孃喜歡抹眼淚,他家換阿爹啊!這是怎麼搞的,阿孃說得對啊,這不科學啊!真如驚恐地看向淳一,他真不知道把阿爹招哭了該怎麼寬慰呀,師叔救我啊!
淳一:你活該。
“阿爹,我是真的覺得這樣挺好,您看我不挺歡樂的麼,我這野生的都想哭,您哭什麼呀。”真如說完,掐死自己的心都有了,怎麼能用哭這個字,大老爺們哭個毛線呀。
旁觀着真如已然手忙腳亂,淳一這才上前來:“景喚禪師,真如就差沒被寵壞了,要不是我們不敢一味只慣着他寵着他,就他這跳脫的性子,只怕早壞得不能要了。”
真如:喂,師叔,有你這麼寬慰人還要捎上人兒子的麼,你真不厚道。
淳一:我要不厚道,早就走了,你以爲誰真愛看你家熱鬧。
越是這樣,景喚越不知如何開口,最終竟只匯成一句:“真如,你阿孃沒了。”
真如:……
少胡說八道,就算你是我親爹,咒我媽死這種事也不能忍。但真如看着景喚的眼神和表情,忽然嚇得腿腳都軟了,淳一趕緊扶他一把:“莫慌,問清楚再說。禪師,我們先去天衍峰吧,師傅和宗正師兄他們都在呢,不管什麼事,總會有法子解決的。”
淳一已經作了最壞的打算,如果是身死,將魂魄找個好奪舍的寄身便是,倒也不是太麻煩。而且奪舍是可以帶着記憶的,修個千年,師姐又能回來。修道之人,哪有那麼多生離死別的悲情。
待到天衍峰,蒼詰宗正他們坐到一起聽景喚一說,真如一個字都沒吐,眼淚就流了滿臉。淳一也傻得不知道該說什麼,心裡難受得一塌糊塗,至於蒼詰,老神在在,我女兒死沒死我比你清楚,謝謝合作。
浮蘇身上有蒼詰放的蘊魂珠,就是防着有高階修士,將女兒拍得魂飛魄散,蘊魂珠也能將魂魄瞞過高階修士留下來。所以蒼詰很是淡定,不過小鹿在他懷裡哭得跟死了親孃一樣的到底是怎麼回事!就算小鹿哭成這樣,蒼詰也一點沒有把浮蘇活得比誰都活蹦亂跳的事說出來,光頭,敢惦記我女兒,敢傷我女兒,不讓你痛苦一下怎麼可以。
至於外孫和弟子,還有宗正他們幾個,稍後再解釋既可。
“把阿孃還給我,我不需要你們像凡世的父母一樣,每天在我身邊圍着我轉,只期望你們都好好活在這世上,過着自己想要的生活,選擇自己願意走的道路。因爲我很高興可以自由選擇,所以也期望你們可以,但是,爲什麼要把這點期望都打破,”真如是不怨懟,可聽到浮蘇身死道消,還魂飛魄散後,他怎麼可能還平靜得起來。那是他雖然不能交談,卻想看就能看到,想陪就能陪着,會軟軟對他笑,會給他哼調子亂七八糟的歌謠,還會講完全不靠譜故事的阿孃。
可是,看向景喚,真如又能怎麼樣,除了淚流滿面,他還能怎麼樣。阿爹雖也只見過幾回,可真如記得自己賣力折磨時,他從頭到尾溫和無比,耐性十足哄他的樣子。記得燈下,他給自己蓋被子,然後在旁邊一直守着自己呆呆愣愣笑的樣子。更記得第一次被他抱在懷中,他的懷抱寬廣得仿若無垠,足可依靠到世間一切毀滅的感覺。
“你待要如何?”這話卻是蒼詰在問景喚。
真如只垂首暗暗流淚,指責的話再說不出口,他已經失去阿孃,而且是徹底失去……
“搜魂,聚魄,重塑神智。我來,便是爲此。”如果要做這些,必需取真如的血,而且量還不小。當然,景喚自身的要耗損的更大,這不僅僅是需要修爲、功德,還需發大願力,甚至因此,景喚很有可能再無法重證果位。但是,若爲浮蘇,他寧願不證果位。
一時間,真如怔在那裡,他知道這有多難,他的血是小事,精血都可以再生。但對景喚來說,有很多東西,可能就要完全終止。不過,真如說不出不要救浮蘇的話來,因爲那是他最在乎的人。
宗正與沉淵等幾人也再說不出什麼來,一個修士能爲另一個修士做到如此地步,不管他對她曾做過什麼,也不管他們曾經是什麼關係,都已不該受到責備。滄海界的修士中,縱然是親生血脈,能做到這一步的也罕見至極。這是自絕大道的險路,景喚開口說要這麼做,他們幾個做師兄師姐的心裡未嘗沒有被震撼到。
“好,如此方不負浮蘇託一腔情義於你。”蒼詰總算覺得被搶走女兒的傷感被平復下去許多,把女兒交給這樣一個人,才真正是能令父母安心的。拍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小鹿,蒼詰輕嘆一聲,正想說浮蘇沒有大礙的時候,小鹿竟哭暈了過去。蒼詰一急,哪還顧得上解釋,趕緊帶了小鹿回廬山,小鹿哭得心神都耗損太過,靈氣都岔了路子。
蒼詰一走,宗正和沉淵讓衆人都先回山,真如留下,淳一看着真如這樣,也自覺留下避免真如太過傷心而出什麼問題。景喚滿懷愧疚,不忍看真如,更不知該如何安慰兒子。一室寂靜之中,還是沉淵先開的口:“你要想清楚,這不是等閒小事,你下世,身上必有所負。”
沉淵自然也不能說不要救,那畢竟是他的師妹,他只是讓景喚再慎重一些,再周詳一些。畢竟,這一決定,就是永世之事。
真如也沒因沉淵這一句話就有什麼怒意,只是心頭一沉,他這些年早已知道阿爹是大能下世,大能下世肯定身負大道所託,所託的肯定不是打打殺殺的小事。因一人致世道崩塌,就算阿孃能重塑神魂,也未必能再得大道長生,因爲所揹負的業力太大太深。
“若有果報,當全施我身,願受永世業火,只求一線生機。”
“阿爹,若太……”真如實在無法說也“太難就放棄”幾個字來。
景喚卻看向真如,堅定地道:“不是你不能承受你阿孃離去,是我不能。”
傾盡萬世修爲,只求你生。
如此,真如哪裡還說得下去,宗正和沉淵也面面相覷,如此執着,如此以深海還高山之人,怨不得能得證果位。
心有大願力,何道不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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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被光頭虐哭,這一章被真如虐哭,我真是個淚點低的親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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