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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世的雙修大典在一片鼓樂聲中開始,空中漫舞着硃紅花瓣,那是滄海界最無用,卻偏又價格不菲的法器——千里紅妝。千里紅妝中封存着硃紅永世花的花瓣,長久保存都鮮嫩得仿若剛從枝頭折下一般嬌豔欲滴,浮蘇沒少參加雙修大典,也沒少見千里紅妝,卻很少見這麼密集的花瓣。
永世花仿如沒有盡頭一般紛紛落下,很快便砌起數寸,山間路上,屋檐樹下,皆如鋪上紅毩,端是華美撼人心。浮蘇不由得驚歎,真美,蒼詰笑眯眯地取笑道:“待你出嫁之日,爲父給你更好的。”
懶得理會蒼詰沒處發散的“慈父”情節,浮蘇繼續仰面看着永世花的花瓣四處紛灑,偶有幾片細小的花瓣落在她額頭,又被山風拂去。片刻之後,浮蘇忽然側臉去看蒼詰,問道:“老爹,你爲什麼對阿孃這般難以相忘呢?阿孃雖姿容出塵,但滄海界並不乏比阿孃更出色的,老爹也經歷過比阿孃更美好的,爲何老爹就只對阿孃無法割捨,衷情難卻。”
她的話讓蒼詰也忍不住看着漫天花雨微微出神,好半晌才輕一聲說:“爲父也不知道,遇她之前,不知有情,遇她之後,知了情爲何物,便再也放不下忘不得。遇了她才知道,這世上有爲彼此而生的人,或一時不知在何處,但終能尋着對方,然後互相歡悅,至最後就想爲她成爲比現在更好的人。”
每每看着蒼詰說起孫鴻影時,浮蘇都會爲蒼詰這份深情而感動,說到他們之間的情時。蒼詰總是用很平實簡單的語言。卻正是這份平實簡單。讓人覺得更應好好珍惜,大約孫鴻影也正是因此而終身不嫁,無法忘懷吧。當蒼詰說“想爲她成爲比現在更好的人”時,浮蘇縮縮鼻子,輕挽住蒼詰的胳膊,真心實意地喊道:“老爹,你已經可以讓多人羞慚了,不要變得太好。阿孃會認不出你的。”
拍拍靠着手臂的閨女,蒼詰笑意漸暖,浮蘇是否真心,他蔫能不知,他並不刻意說什麼做什麼,血脈天生,情感卻是後天的,若有自然欣悅,若無也不勉強。但,浮蘇真心實意的將臉靠在他手臂外側時。蒼詰的心中滿溢溫柔,甚至眼角微感酸澀:“再怎麼變。她也認得出來。”
鼓樂至此停,漫天花雨也漸歇,大典正式開始,浮蘇和蒼詰便也不再說話,而是關注起高臺上漸漸走出來的逆世和慶華。着紅衣的慶華與着玄色長袍的逆世並肩立於高臺上,原本晴朗的天空頓時間陰雲滾滾,似乎蒼天在預示着他們未來註定無法恩愛到白頭。對逆世來說,蒼天是祝福還是詛咒半分也不重要,但慶華原本是道門修士,對鮮花着錦,萬里彤雲的雙修大典見慣,多少有些不安。
此時,高臺之上,有年紀較長聲望較高的魔修在頌念着什麼,一衆魔修皆仰面望向高臺,盡皆向着逆世奉上他們無聲的祝福。恰在這時候,天際忽然傳來一聲金玉之聲,浮蘇頭一個看過去,是道門修法的力量,帶着無限生機與平和。
“好像不是四大宗門的修士。”浮蘇看向蒼詰,蒼詰衝她搖搖頭,只讓浮蘇捱他近一些,餘事並不關心。
逆世的雙修大典上有人來搗亂怎麼辦?這個逆世定早有防備,就算再沒防備,也不必蒼詰出頭,身爲玄冥二祖,不至於事事都要親力親爲。
高臺上,逆世也看向天際,“嗤”笑一聲道:“若不嫌酒水薄寡,何妨落下,若來找麻煩,挑錯日子了。”
“是吾。”
“吾知。”
咦,怎麼這麼激情四射的感覺,浮蘇悄悄問:“是誰?”
“天道。”
浮蘇差點沒被茶水嗆死,蒼詰伸手拍拍她的背,浮蘇好不容易喘平氣,圓睜着眼睛道:“就是道家的那個天道?”
蒼詰含笑點頭,似乎對數萬年的封印已全然不放在心上,也許在遇到孫鴻影的那一刻,他心中一切紛爭與憎怨都盡皆消散。對的人,不但使人美好,也帶來美好,如此一切還重要嗎?嗯,已不重要。或許,他還應感激天道,若非那數萬年的封印,縱便有個孫鴻影闖入他漫長的生命裡來,他也萬萬無法領受她的美好,亦無法回以溫柔相待。
本來浮蘇還想問“您不跟天道掐去”,但看蒼詰含笑的眉眼之中溢出溫柔之色來,便懂了。正要再擡頭看天空時,乾坤鐲裡的流光忽然火光大作,這回連火焰都是顫抖的:“流光,你作什麼?”
“找個空便讓我不着痕跡地過去,我得去確認一下,希望不是真的,要不然……”流光沒有說完,它沒說完的是“要不然你這異端也就太悲慘了點”。
流光要出去,卻又得遮掩着不被發現。浮蘇左看右看,最後低下頭來,看着處處砌着數寸花瓣的地面說:“要不你從永世花裡鑽過去。”
話音一落,流光便迅速躥出去,待到浮蘇再問時,它已經躥到了天際。她到化神之後,流光的速度和威力都有了顯著提升,不過浮蘇還是不明白,流光爲什麼非要過去才能確認,不過天際而已,流光感應範圍很大,原本不必這麼麻煩。
“浮……浮蘇,我好像知道了很要命的事。”流光抖啊抖啊抖,抖得連話都說不周全。
浮蘇讓它慢慢來,待到流光能說時,浮蘇和流光的意念之中同時多了一句話:“不許多言。”
然後就聽得流光繼續抖,越抖還越厲害,帶着哭腔地說:“浮蘇,他不讓我說,他太厲害,我不敢。”
見流光怕成這樣,浮蘇自然不會再問,再要緊的事,也可以以後慢慢來,就算不告訴她,她相信也會有水落石出的一天:“那就不要說,沒事的。”
說着浮蘇就召流光回來,流光回到浮蘇乾坤鐲裡後還在抖着,流光一邊抖一邊哽哽咽咽地說:“浮蘇,那對你太不公平了,雖然我不能說到底爲什麼,但我能告訴你,命運對你太嚴苛無情了。”
“命運待人,從來沒有溫柔多情過,若命運是個溫柔多情的可人兒,世間哪會有那悲苦別離。可是流光,若無悲苦別離,總會有歡聚喜悅。且不管待我如何,我未必就要依命運安排行事,人之所以甘願忍受千年萬年的寂寞孤獨,就是爲了掌控自己的命運不被左右操縱。所以,它可以待我不公,但我不一定要領受這份不公,對不對。”浮蘇說完仰面看向天際,不管流光知道了什麼,也不管天道替她安排的是什麼樣的命運,當最後的命運來時,若是她不喜歡的——我有手中劍,誓破諸不平。
“可是……就算這樣,命運就是命運,尤其你的,不是那麼容易逆轉的。”流光如果有眼淚,這會兒肯定已經淚流成河。
“山高百萬丈和千萬丈有區別嗎,既然是既定命運,本來就不容易逆轉,怕它作甚。”在經歷過種種離奇後,浮蘇對自己的倒黴催命運已經大體有了認知,有心理準備後,她已經對此無所謂了。不是逃避,而是終於體悟到了那種“事來心始現,事去心隨空”的境界。
咳,這話要拿大白話來說,那就是——天要塌,也等它塌下來的時候再告訴我,典型的只要過得去眼前,管它以後還有什麼天大的簍子,等捅出來再說唄。
安撫好流光,浮蘇繼續看天道君來幹什麼,似乎天道君和逆世在暗中交流着什麼,天道君與人交流,浮蘇怎麼可能聽得到風聲雨聲,只能在一旁看熱鬧罷了。倒是蒼詰,似乎加入到了交流之中,浮蘇也不急,能說給她聽的,蒼詰肯定會告訴她,不能說的她也不會去問。
約摸是兩刻鐘過去,天際青雲收盡,又復濃雲滾滾不見天日,蒼詰面色正常,看不出什麼不妥當來。倒是遠遠看着逆世的臉色又黑又青,似乎跟天道君談得相當不痛快。
這個插曲過去後,雙修大典照舊進行,慶華歡歡喜喜地被送進逆世洞府,開始了她身爲玄祖雙修魔侶的人生。待到飲宴罷,蒼詰便領着浮蘇回玄盧山,路上蒼詰便跟浮蘇說起天道與他和逆世之間的對話。
“餘事不相干,唯一事甚好,鴻影再過些日子便要轉世託生,只是不知落在誰家。”對蒼詰來說,兩刻鐘時間裡,只有這一件事纔是重要的,其他的不過是等閒小事:“就是你有點麻煩。”
“我怎麼麻煩?”
“浮蘇,你可曾想明白過,你心中的道是什麼,不管魔道與正道,左右不過一個道字,那麼你可曾自問什麼纔是你的心中的道。”蒼詰沒答浮蘇的問題,反而問她問題。
“我手中的劍就是我的道。”
“不,不是這樣,心中之道應是你對萬事萬物的體悟,最終可能不過只是簡簡單單的一語數字。”蒼詰雖身爲魔修,但若要登臨上界,魔修有多艱難,唯有道門正統修法才能致永生,魔道終歸不是正統。他雖修至如廝境界,但他受過的苦難,他並不希望浮蘇也領受一遭。
不屈什麼的不算麼……
噢,那是劍意,浮蘇頓覺苦惱。
玄而又玄,參禪悟道,這是世上最難的難題呀。